不仅是柳淮南没想到,姜恪也没想到。
自半年前从北地回来,他便开始着手清理针锋相对多年的叛道者。这些叛道者大多因为背叛巫印受到反噬,战斗力大大削弱,就像是日暮西山的老虎,任凭当年何等威风,在姜族这条猛龙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
一切都很顺利,唯独那个黑袍,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怎么也寻不到踪影。
谁知道,真正的黑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藏在这朝堂诸公当中,用另一个身份掩盖了自己的真面目,还伪装得天衣无缝。
柳淮南啊——这可是崛起于微末的一段传奇,从边境一员小将硬生生成长为兵部尚书、成国公,他身上赋予的那些故事足以让天下人津津乐道,柳淮南本人更一直都是景元帝面前的头号忠臣。
谁能想到这个忠诚的背后竟然是黑袍?
姜恪想想,觉得说不出来的好笑。
看着面前风烛残年的柳淮南,总算知道他原本强健的身体为何会落入这么个下场。
都是报应。
姜恪看着柳淮南啧啧两声之后,竟然没有过多停留,反而转身就走。
柳淮南握紧了扶着他的老仆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偏偏老仆连声也不敢作,知道柳淮南这是怒极了,颤巍巍地把头低下去。
至于柳淮南,他的双眼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他原本以为,被识破身份后,姜恪肯定会抓准这个机会,将他捉拿到那小儿巫主面前去邀功。
他都已经做好了困兽之斗的准备——偏偏,姜恪走了!临走之前还用那样怜悯可笑的眼神看着他!
柳淮南素来要强,那容得下姜恪那般轻蔑。
他作势就要追上去,可脚下一动,不争气的身体就像是拖累他,不断地咳嗽,遍身的疼痛……像是在明晃晃地嘲笑他,现在是一个何等的废物。
柳淮南不得不停下来。
像是认命了,被老仆扶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往成国公府邸而去。
这一路上,柳淮南面前浮掠过很多画面。
有幼时他跟在父亲南桑身边学习;
有他因为姜族苦守巫主归来的不满;
有他毅然决定逃离姜族闯出自己一片天的雄心;
还有这日日夜夜、数十年来,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康庄大道。
一抬头,大道到头,美梦将醒。
这一刻,柳淮南像是又变成了那个少年南怀,不服气地瞪着父亲,满脑子都是对父亲口中的忠诚不理解。
彼时身为姜族长老的南桑,希望他天赋卓绝的幺子,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未来也走上忠诚姜族的道路,接过南家的责任,把姜族一代代守护下去。
天生反骨的南怀,却连骨头缝儿里都叫嚣着不满,反反复复都在说“凭什么”三个字。
他不甘一生就此被掌握,开始反驳南桑、顶撞南桑,也亲眼看到南桑对他的眼神,也浓浓期许到满目的失望,甚至说宁愿没有这个儿子。
从姜族逃出来的时候,南怀满心都是报复的快感。
他野心勃勃地朝着天下发出怒吼,说要他自己主宰人生,要打下一片青天!
后来他到了边疆,成了柳淮南,成了一员小将,成了战场上厮杀不眨眼的杀神,更利用姜族之术在军伍里如鱼得水。
后来他的野心开始滋长,单纯地脱离姜族已经满足不了他,他开始谋算策划,开始觊觎那个空旷千年的位置,开始步步为营、狠心毒辣。
他救下很多人,又把这些人当作工具利用;
他杀过很多人,自信能成为他王座之路的垫脚石。
等大梦平生,睁眼环顾,才发现满目都是苍凉寂寥,贫瘠的一生竟然什么都没有剩下来。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成国公府邸之前,只有三两奴仆在外迎接,走进去,庭院全是萧索败落。
不过短短时日,整座成国公府就已经开始透露出腐朽的气息。
柳淮南面色阴寒,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在他权柄煊赫的时候,成国公府也曾门庭若市,想要结交讨好的人络绎不绝。
现在他告老赋闲,所有围着转的鬣狗都自觉地离开,因为难以从他身上讨到任何好处。
……倒是有一个人,不管是他挣扎于微末,还是得意于九天时,都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
当年他的一句“不如合作”,扶持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现在自己已经惨败至此,他又打算说什么?
柳淮南挥手屏退下人,迎上头戴白玉高冠,鹤衣缥缈若凌风仙人般的那人目光,讽刺地挑起嘴角:“我还以为,临死之前也见不到真人一面了。”
“尊主。”无极真人还是那副清风如月的样子。
落在柳淮南眼里,又是冷冷的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无极真人无欲无求,已经超凡脱俗了呢。
……不过,若不是这般模样,又怎么能让素来高傲多疑的景元帝信任呢。
“你这样叫我尊主,在我耳里像是一种嘲笑。”想到树倒猢狲散的叛道者,柳淮南已经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还能心平气和地跟无极真人说,“倒是真人你,虽然晚了,还是要恭喜你成为大云国师。”
无极真人弯起笑容。
“既然成为国师,你想要的东西应该也已经得到了吧。”柳淮南是知道一些无极真人计划的,对他踏上国师之位也不意外。
“万事皆有缘法,凡事强求不来。这东西也不是我所渴求的,而是自己走到我面前来的。”无极真人一笑,“都到了我面前,我总不可能不抓吧?”
柳淮南嗤了一声,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身体衰败得厉害,眼看着飘忽的烛火就要彻底黯淡,就这么站一会儿,双腿就跟被蚂蚁啃噬似的,酸酸痒痒地疼。
说起来,柳淮南其实与无极真人年龄相仿。
可现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像是当空皓月跟萤火之光,差距太大了。
柳淮南看着无极真人负手而立,没由来地生出怒火:
“在我这个将死之人面前,何必惺惺作态?无极,别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与你合作四十年的我,会不知道吗?你觊觎姜族曾经的荣耀已经很久了吧,你想重现上古巫王时代的风光,却不是以巫的名义,而是变成你长生教的名义,确切地说,是你无极的名义。你追求长生,追求堪破,想要超越生死,超越一切……你的野心在眼底雄雄燃烧,根本就藏不住了你知道吗?”
无极真人缓缓转过身来,并不否认。
“既然你说,你我合作四十年,那便合作最后一次吧。”
柳淮南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变成剧烈的咳嗽。
许久,柳淮南的气息总算是平复了些。
他说:“果然,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那么简单。”
“答应吗?”
柳淮南呵呵笑了:“你是哪儿来的自信笃定我会答应你?还是说你手上藏着连我都不知道的筹码?我已经遭受血脉天罚,体内力量尽失,身体急剧衰败……也许我今晚躺下去,明天就看不到日出了。我这样一个濒死之人,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所求吗?”
无极真人却道:“恨。”
柳淮南微怔。
无极真人用那平缓有力的声音叙述道:“难道你就不恨姜族?不恨那个巫主吗?不过是个连来路都不知道的人,偏偏却坐上了姜族的神座,得到整个姜族的三跪九叩。因为她的出现,你的所有野望全部毁了,数十年日以继夜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难道你就不恨吗?不想狠狠报复那个巫主,不想……杀了她吗?”
看似平静的声音,下面却是蛊惑人心的恶魔。
柳淮南面无表情,更是想起了四十年前。
这个人,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对他说:
‘你甘心吗?离开姜族就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将?以前被虚无缥缈的巫主折磨,现在被高高在上的权势嗟磨。你以为自己逃出了囚笼,没想到走进了另外一个囚笼,你觉得你成功了?’
他当时怒吼着那你说该怎么办。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柳淮南神色恍惚地重复着当年无极真人令他印象极为深刻的那句话,喃喃着,“因为这句话,我拼命了半生,机关算尽,众叛亲离。”
“是啊,现在你已经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就更加不能放弃这个可以向巫主复仇的机会才是。”无极真人继续引导。
柳淮南笑了笑,反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宫里那位贵人,怕是按捺不住了吧。”
无极真人沉默。
他不知道柳淮南为何会突然提起宫里的人。
“真是世态炎凉啊,从前你、我,还有宫里贵人三方合作,走得顺风顺水,都快以为长安是我们三人的天下了,结果这么快就认清了现实,让我知道张狂是多么的可笑。”
无极真人口吻无奈:“何必提起这些?”
柳淮南往后一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没看出我是在告诫你吗?以过来人的身份?”
无极真人眉眼逐渐冷漠。
“南怀,告诉我,姜族巫主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柳淮南看着无极真人忍不住泄露的一丝急切,觉得有意思极了,要不是顾着身体,定要哈哈大笑,畅快喝酒以抒内心快意!
等他压抑得像夜枭的笑声结束后,沙哑的声音继续:“无极,你与我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紧密无间了?你觉得我之前就千方百计瞒着你的消息,现在就会告诉你吗?”
“不告诉我,这个消息还有意义吗?”
柳淮南眼神突然变狠:“有意义!当然有意义!”
他辛辛苦苦,耗费了人力,又赔上几条性命,终于查出来的姜族巫主身份,一直被藏得很好,仅知道的两人都掉头叛变到对方去了,其余知道秘密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难怪无极真人会这样找上门来。
“还不懂吗?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就想看着你们乱斗,我就想看你们狗咬狗,我就想看着你们两败俱伤!”
最好全部死光了好!
反正他死了哪管洪水滔天!
是的,柳淮南有仇恨,他要报复。
可谁说了他仇恨的只是姜族和它的巫主?长生教跟无极真人也同样是他的恨,他想要报复的对象!
这些年柳淮南与无极真人相互利用,无极真人从他身上得到的好处少了吗?到头来还要算计他一把。
柳淮南只想让无极真人跟着去死,哪有帮他的道理。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柳淮南疯狂地叫嚣着,就像是失了神智。
无极真人皱眉瞪了他许久,才甩袖大步离去。
……
姜羲在茶楼看见了白日下的帝星之后,连说正事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恰好,她跟姜恪约好进城之后要碰头,不知为何,姜恪迟迟没来,一桌子饭菜都冷却了,也没见他的踪影。
姜羲正要打发人去寻他的时候,姜恪推门进来了。
见到姜羲,第一件事情就是行礼。
……规矩从不出错。
姜羲唤了声:“姜侯。”
姜恪也习以为常,还说起刚刚在路上耽搁的原因。
“是因为见到了黑袍。”姜恪看起来就像是在说天气不错,那样的轻描淡写。
姜羲愣了愣,很快追问其事情经过。
姜恪也没隐瞒,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说了。
包括柳淮南,也包括南怀。
姜羲许久都说不出话。
倒是她身边的计星,难得问了一句:“南桑大长老知道吗?”
“若是知道,就不该是现在局面了。”
姜羲当然是知道的。
以南桑大长老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怎么会容忍这种事情呢?
“暂时先别告诉大长老。”姜羲决定,“至于柳淮南,我想见见他,就找个方便的时间吧。”
姜恪说他来安排。
姜羲一行人暂住在长安城内的一座宅子里。
第二日,一大早就来宅子的姜恪,满脸的古怪地从外面走进来。
“巫尊,那柳淮南怕是见不了了。”
“怎么了?”
“柳淮南的成国公府昨夜走水了,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柳淮南?”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