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皇家中秋宴办得颇为盛大,不仅按着惯例有女帝在前朝大宴群臣,更有后宫中太皇毕太后坐镇,携左右两后,于太液池畔召见重臣家眷,共享华筵。此刻,裴乐之和顾榴石一前一后下了马车,随宫人步行入内廷宴会处。
正是八月时节,太液池西畔金桂齐开,恰逢今晨又下了一场小雨,此间便香闻可近十里。裴乐之和顾榴石二人一路穿花拂柳走了许久,直至被带到一片花圃处,方才停下脚步。原来如此,裴乐之轻吸一口气,而后定睛向前望去,心道刚刚路上花香不停的奥妙皆在此处。
眼前众人围着的这一方花圃,直径并不十分可观,然而其造型之精妙绝伦,让人叹为观止。花圃中的桂树皆为丛生灌木,错落紧密,其枝叶不知是被如何修剪,竟然回环呈现出“福禄双全 仙客秋荣”八个字来。心中赞叹之余,裴乐之下意识觉得这花太少,而花香太浓。她好奇抬头,这才看见前方不远处延伸出去的路上,两旁尽是花朵满开的高大桂树,已然合拢成林,芬芳馥郁。
“不过,怎么中间还有些树没开花?”裴乐之小声嘀咕了一句,却忽然被身侧的顾榴石扯住袖子,往道旁拉了拉。
裴乐之转头,顾榴石亦恰好靠近低声道:“宫中别乱说话。那些是丹桂,只是开得晚些。”
“喔哦……好见识,谢了顾公子。”裴乐之扬脸一笑,目光真诚。
顾榴石偏过头去:“咳,不客气,我只是怕你连累我。”
“明白,但还是多谢。”裴乐之说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袖子而后复又抬头,眼神示意顾榴石可以松开了。
然而,等她二人的注意力再转至周围人群时,这才齐齐意识到现在好像有些奇怪。原本刚刚还围着花圃热闹笑语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止了声音。
相较于裴乐之的疑惑居多,顾榴石却自觉看得分明。他不由下巴微抬,心头冷哼:就是这种异样的眼神,从他长大后知道自己要跟一个傻子成婚起……就是这样。这些人……是嘲笑还是同情呢?呵。顾榴石迈开步子,不再去想,他打算先找到曹宗福。
“姐姐。”
顾榴石的脚步顿了顿,而后悄然收回。
这时方才侧转过身的众人又纷纷转身,人群也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小公子。”裴乐之转身行礼。
毕无咎亦恭敬回了一礼,而后开口道:“姐姐是同顾公子一起来的吗?”
裴乐之颔首承认:“是的,我二人同行。”
“罢。不知姐姐能否移步前方?无咎有事相告。”毕无咎说这话时,皱眉望了人群一眼,目光和人随机相触之时,竟隐隐给对方一种震慑之意。
当然这些裴乐之并不曾注意到,她只是摇了摇头,开口拒绝:“今日大宴,众人皆至,未免误了时辰,小公子便等席散再说吧。”
“姐姐!时辰尚早!”毕无咎忽然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遂低了声音道,“还请姐姐听我一言。”
“……好吧。”
“顾公子不一起去?”
“嗤……我要去找宗福,你二位请便。”
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
毕无咎深吸一口气,整个双肩都在发抖,他气得发抖。偏偏那日裴府弃疾宴上的画面……再度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挥之不去。“岂有此理!我本想给你留些脸面的,但顾公子这是要破罐子破摔吗?也是,毕竟你和罗小姐的风言风语今早已经传遍连京了!”
“骨碌碌——”有人手上的酒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顾榴石从震惊中迟钝回神,而后拧眉怒斥毕无咎道:“你放肆!”然而说完这句,他的手心骤然出汗,眼神扫过人群时,却是心慌地希望曹宗福能赶紧出现,虽然他也不知道曹宗福能帮他些什么。
“这又是在说什么?”裴乐之惊愕过后,立马皱眉头疼起来。
“姐姐果然被蒙在鼓里!便是你身后这人——”
“乖儿!”毕主君突然从远处走了过来,温声喝止道,“一会儿不看你,就跑没影儿了?跟父亲走吧,你伯父要见你。”
毕无咎不情不愿回头喊了句:“父亲……”
裴乐之思考一瞬,遥遥朝毕主君一拜:“见过毕主君。”而后,她又往顾榴石所站处走近几步,望向对方道,“小公子所言甚是,此等风言风语,或为别有用心之人的诡计。也因此,在事情尚未查清楚前,都还是少做论断的好。今日多亏小公子提醒,裴顾两府必不会破罐子破摔来坐以待毙,此事之后定会水落石出,让清者得清。”裴乐之说完,得体一笑,便径自拉着顾榴石往前面的席位走去,看得众人一片哗然。
“散了吧散了吧,哎哟,这千层朵子酥终于上上来了,尝一个吗?”说话的是大理寺卿赵倩女的嫡长子赵之棠,也是今年“王莲美人”赵鲤——赵家四男的胞姐。
被拉出来的赵鲤眉头蹙起,似是对自己姐姐的行为很是无奈。下一刻一声“鲤鲤”响起,赵鲤立马端起盘子,开始游走于人群之间:“诶这个朵子酥皮挺脆的,不愧是宫中出品。”
“是啊是啊,怎敢劳烦赵公子,我自己来就好。”
“唔,外酥里融,入口即化,妙极。”
“还有吗?我也尝尝。”
“刘公子,您也尝一个吧。”
“多谢李公子。”
花圃处的众人因着这盘点心打岔,渐渐开始重新交际,短暂忘记了方才的插曲。而另一边,顾榴石声如蚊讷,低头恍惚地看向和裴乐之牵着的手道:“为……为何帮我?”
“事发突然,虽不知这流言从何而出,但此刻你我一体,我自然该给你脸面。放心,午宴时间不会太长,我掩护你。”
“不必如此,我……受得住。”顾榴石挣开裴乐之的手,加快了脚步。
“别发疯!”裴乐之一把拽住顾榴石袖子,将人扯了个趔趄,“呃……我又没说什么,你还急起来了,想要坐实流言吗?冷静一下!”
“……对不起。”
后面的宴会环节,顾榴石没有一刻不如坐针毡。偏偏今日曹宗福突然抱病没来,顾榴石便只觉得这席上目光,没有一个不心怀险恶。明明正午间阳光极盛,他却浑身发冷。
好在,今日予青也不在。
顾榴石心头又是一紧。
终于熬到宴会结束,裴乐之和顾榴石对视一眼,双双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愿久留的意味。二人起身,跟随着人流往前,预备会合。然而这时,却有一老年宫人突然从侧方走来,拦住裴乐之的去路道:“裴小姐,太皇太后有请。”
“……裴某遵旨。”
这一日,裴乐之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尊贵无比却待下宽厚的太皇毕太后,而后者也似乎对她颇为喜爱。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内,裴乐之事先猜测的那些诘问或者赐婚难题都没有向她袭来,太皇毕太后只是始终眉目温和地笑着,问她一些个人的基本情况。最后谢恩离开时,裴乐之更是满心不解地接下了对方的赏赐——昔日和高宗庄武女帝大婚时所用的星云连弧纹铜镜。
而顾榴石那边,却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
〈〉
回去的路上,顾榴石已经一路挺直腰杆,强撑了许久。由是在见到顾府众人一切如常后,顾榴石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得到些许安放。
也许只是毕无咎在妄言。
到了院内,顾榴石大力推开自己的房门,头也不回地对鹿鸣吩咐道:“晚宴开始前别来叫我,我不想见任何人……也包括裴乐之。”
“明白了,公子。啊!公子您怎么了——”
原来是说话间顾榴石猛地向前一扑,瘫倒在地,然而见鹿鸣着急走来,他却开口厉声呵斥道:“出去!”片刻后顾榴石又放柔了声音,“我没事……鹿鸣,我只是想歇会儿。”
“哦好的好的公子,那等会儿开宴了鹿鸣再来叫您。”
“嗯。”
顾榴石低着头在地上跪了良久。
“怎么?这么久不见,檀郎这是直接魂不守舍了?”顾榴石久不过来,罗予青于是笑踮着脚,步态闲适地慢慢踱步到顾榴石身边,弯腰低头看他。
“为何现在才来?”顾榴石甩开了罗予青牵来的手,颤声道,“今日终于能来了吗?你分明早就能来!”
“檀郎……抱歉,是我来晚了。”罗予青蹲下身来,轻轻揽住顾榴石的肩。
“……予青……我该怎么办?”
顾榴石慌张回府,却又出乎意料地在自己屋内见到了思念日久的罗予青,片刻怨怼过后,二人终是跪在地上哭抱作一团。
顾榴石痛苦地回想起席上众人的异样眼神,而这又和顾府如常的平静表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六神无主之际,顾榴石只想相信这一切尚有回旋余地。出于惯性,他还是选择了首先相信罗予青,也因此,他将席上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了对方。
被推倒在地的那一刻,顾榴石有些犹豫:真的能行吗?生米煮成了熟饭……予青的负荆请罪就能成功?不待顾榴石想通,罗予青已经压了过来。
“嘭——”房门突然打开。
从不动武的礼部郎中顾漆连,此刻怒容满面,伸手就拔了一旁崔巍的佩剑,剑尖直指顾榴石。
“家主!别冲动!”
“啊顾姐姐!不至于吧!”
“阿姐……”明晃晃的剑光袭来那刻,顾榴石抬头僵立,闭上了眼睛。
阿姐这是……要杀他?
杀吧,有辱门楣,他早该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