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姜听云是本人,不然他还真信了。
不过有句话说得没错——也许他会夺舍重生,借尸还魂。
姜听云趴在湖边静默良久,捧了一掌心的水,慢慢洗净身上的血污。
萧行知又疯又狠,完全没给过自己转圜的余地,待姜听云想死了又让他重活一次,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
他的魂魄全散了,姜听云徒劳地抓了一场空。
五感清明原来是这种感觉,他已经许久不曾体验了。
能听到山谷另一边的鸟鸣,还有众人正为他的死亡而欢呼。
很多很多,再细微的声音都能捕捉到,吵得他耳朵疼。
湖面渐次泛起涟漪,模糊了他有些陌生的脸。
他自封了听觉,待世界重归寂静,他才慢慢习惯下来。
姜听云不是什么好人,没准夺舍萧行知就是从他一开始想好的。
哪有人能奉献到这种地步,尤其是他们还非亲非故。
他其实压根没想过死。
就像曾经玉面狐对他的评价,他永远都给自己留了后路。
姜听云就是这样的恶人。
他花了不少时间重新适应新身体,直到天上开始飘起小雪,却有过分滚烫的液体悉数砸在他的脖子上,啪嗒啪嗒,红得刺眼。转头看见是黑龙正顶着断角拱他,发出呜咽声,误以为他死了。他懊恼地抹了把脸,却也没说话。
逆魂没用啊,本来就长得黑黢黢的,还撞断了龙角,成为世上第一只独角龙,龙的面都丢光了。
姜听云不想它跟着,可它一直在流血,待雪积成厚厚的一层,走过的路全是痕迹,姜听云杀十个人恐怕都没有这么多血。
逆魂太扎眼了,但姜听云冷,它只好先用鼻息护着他,不管用,他冷出了幻觉,最后径直跪在地上,抓起雪囫囵塞进嘴里,忍着酸涩一口一口吞咽,逼得牙齿好像要碎掉,吃到想吐了,他才清醒了。
继续走,去哪里呢?
是维持他这糟糕的现状,还是重生后又一次掀起血雨。
他都没做到。
重生了个寂寞。
他换了身份,也改了名字,但依旧改变不了他操蛋的人生。
逆魂和明芃接连死去,他实在接受不了。
是啊,早知新痕压旧物,何必十年辨龙蛇。
他根本就守不住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与此同时,船室外正吵得厉害。从前的亲密成了攻击对方最好的武器,他们都知道说什么话才最诛心。南初七把明芃的死怪在明若清身上,唐沂也指责他并非善类,若论为何分崩离析,其实都因他而起。
“怪我?”南初七听闻此话简直想笑,指着明若清鼻尖,“当时我是不是让她早点杀了虬奎,是她道念不坚,拖累所有人不说,还平白搭进明悦容一条命。我就是不想干了,你不怕死你跟她走啊。”
唐沂忍无可忍,明若清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抢先一步道:“你以为猎场为何出事,是你让薛大师姐去云中的,她带着你给她的信件,谢凌氏本纪对吧?你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能力翻案,只能混淆视听拖别人下水,哪怕这个人成为众矢之的,你也觉得是他罪有应得。”
“你们真是够了!”秦昭落没想到他要来和稀泥,赶紧抬手拦在几人中间,“都别吵了行不行?”
《谢凌氏本纪》为凌君夕所写,从凌宗主姊再到谢夫人,几乎是她一生的自传。她谈及最狼狈的逃亡岁月,澄清过去种种流言,亦是另一种形式的认错,希望待她仙逝后再公开。可稿件大多遗失,尤其是关于她那个侄子,她在文中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禁鬼驱神术,谓“鬼神使人或疯或病或死,不记前尘事,难分恩与害”以及“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等等,似乎别有深意,不禁让人联想凌杳当年逃离昆仑虚是不是也用过某种禁术。
更值得探究的是,她隐晦地提到凌杳应是最后一个见过姜听云的人,并谓“试听皆有假,此道并非不爽,严丝合缝原也无皂白”、“从灵境归来,见他癫狂如失魂,反复念叨已成,却不叫人上前查看……”
她是否知情,抑或知道多少,随着后文遗失,到此戛然而止,再无法推敲凌杳的那句“成了”究竟是指什么。
褒贬自有春秋,这本书也可以看作是凌君夕对儿子的愧意,其中不乏有她没能在当时就说出口的夸赞,承认自己确实过于严苛,写进书中以求儿子能够原谅,但她死后再发表,谢长期当真还需要这份迟来的认可吗?
反倒是因为稿件全部补齐,对谢长期积怨已久的门派借题发挥,再次翻出他的大义灭亲,纷纷抨击他这样的人是怎么坐上百家之首的。
楚霄只要他一人入殿不假,可楚霄真的死了没有,这谁知道。
何况改名“归云宗”也足以让人诟病了,先前虽有困惑,却也无人敢提,实在是这个回答他自己都没法解释,敢问他到底要何人归,是楚云深,还是姜听云?
南初七身子一僵,顿时笑不出来。从他在八卦阁撞见这篇文时,就已经想着要让谢长期狠狠摔一次了。狼山围场,秋日狝猎,真是大好的机会。蜀郡杨氏灭门一案的真相呼之欲出,但因为相关人员全部死去,谁的公道都不重要,他就是想把水搅浑。
可见南初七心机深重,藏匿许久只为在关键时刻咬人一口,他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在薛本宁也有自己的任务,拿着谢长期当幌子,引起轩然大波,终于让世人把目光投向了那桩失踪案,否则她实在没有办法扳倒真凶。
即便如此,最后锒铛入狱的也是傅应承。薛本宁知晓错得离谱,正想告诉大家仍有隐情,却被乔平君拦下,对她说尘埃落定,无济于事了。
有心人要弃车保帅,有些人觉得点到为止,非要把事情挑明做什么,再说,谁能害傅应承呢?到这里就已经查不出来了。就像目睹全过程的三人,明若清想一碗水端平,不愿苛待任何一方,毕竟闹事的是她大弟子,南初七做和她做没有区别;秦昭落不知所谓,唐沂则是持中立,他们都容忍迁就朋友的行为,但由他提出不满倒也合理。
南初七仅仅是凝滞了一会,随后迅速恢复常态,说出口的话十分刻薄:“扳倒傅应承不也是如你们所愿,真要顺藤摸瓜揪出萧之悌轻而易举,可哪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啊,一个个的都是帮凶装什么正人君子。”
傅应承的身份摆在这里,有关他的案件需由青云社八大宗门审断,少了三花庭也有余下六家,可傅应承还是进了太玄阁,南初七想问他们真的没有参与过吗?
得知付清乐对此事强硬的态度,甚至不惜和他们闹翻脸,那必然是除金阙阁以外的仙门都选择处置傅应承了。明若清并不无辜,至于唐沂和他姐姐,南初七真是懒得再评价。
如果非要翻旧账,南初七也可以说是因唐沂而起,就不该跟着他们走上这条路,反正他已经把无弦弓还回去了,凶神什么的都和他没关系。
秦昭落眼看安抚不下去,场面又乱成了一锅粥,想着都随便吧,在这时说了一句蛮客观的实话:“大家都一样的贱,事已至此没人逃得过报应,全是罪有应得,谁比谁高贵啊?”
他说得没错。
正是这些选择注定了他们在船上的争执,今日南初七陷害谢长期将来自有代价,而明若清和唐沂在当时就放过真凶,一样逃不过萧之悌的报复。
梦境在这一刻终于和现实全部交融,残骸带着火光冲破天际,黑云翻滚咆哮,似有巨龙作势欲下,推挤初云号撞上山峰,仅一声巨响,船上人骤然失去了知觉。
燃烧的桅杆压着南初七半边身子,他因此动弹不得,爬了几步仍停在原地,留下过长的指痕。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他想喊尉弘毅,喊所有人,然而船体崩裂后竟是如此寂静,几缕黑烟模糊了视线,灰烬四散,就像他破碎的梦。
不该这样的……
纵使他有错,老天也该索他一人的命,而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他最害怕的噩梦成真了。
南初七亲眼看见江蘅收走唐沂的九里,一把火彻底让初云号坠亡。
意识混沌时还有人朝他走来,临近了,微不可闻的叹气声落在他头顶,兴许有几分不忍,但也仅此而已。
乔平君袖着手蹲下,仔细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唏嘘道:“对不住啊南宗主,你也知道我身上的病,我得为自己活呢。”
南初七用力握紧她的手,不敢相信她才是幕后主使,他绝望极了,更绝望他竟从未察觉,以致落入敌手,初云号惨遭重创,凄然道:“是你让我去渝州的,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
乔平君后退一步,应得很快:“是啊。”
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全凭乔平君一手操控罢了。她让南初七去渝州争夺九里,亦能让他在八卦阁撞见《谢凌氏本纪》的后文。各人秘密皆逃不过她的眼,有如此本事却遭病痛困扰,她实在不甘心。
南初七还想开口,适逢喉咙钝痛得厉害,一张嘴便是点点血红。他蜷缩着去抓她的裤腿,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尊一声乔阁主,如今真的被迫跪倒在她脚下,她不配得到尊重,而他也只能求她、喊她:“……乔淑和,你想要的命我都给你,我求你别让他带走——”
迟了。
“谁说人只能活一次,比起一人重生,要做就做扭转乾坤的逆天之举,你觉得呢南宗主?”乔平君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语气极其凉薄,丝毫不顾及他们过往的情分,“大业将成,没人可以阻挡。”
萧之悌已经收走所有信物,明若清负隅顽抗终究无力挽回,随着那半截船体一同坠山,他们都输了。
雷电暴闪而至,待五件信物归位,天地灵气彻底紊乱,饶是山峰都招架不住,摇摇欲坠危在旦夕。黑云被那股力量搅动着,漩涡中心逐渐扩大,到最后硬生生从虚空中撕开一道裂痕,狂乱气流汹涌而出,与北姑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多么熟悉的画面,时间在这一刻拉扯得极长,久待一秒都是山崩地裂的代价,不能耽搁。他们到底要去哪,裂痕背后又是什么,恐怕无人再知道了。
乔平君忍着罡风吹乱她的衣袍,见江蘅也一跃而下,正要动身,身后是让她别走的南初七。
她没理会,只说:“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