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钟灵韵无论何时，对朱宣伊说出的只会是善言——祝她身体健康，祝她江山永固——这是一个即将病逝的人最诚挚的祝福。
若不是满殿臣子在前，朱宣伊几乎忍不住用力拥抱钟灵韵。
这难道是天妒英才吗？
她费心费力，想把钟灵韵培养为史上第一女相。到头来不是钟灵韵能力不足、资历不够，而是上天没有给她这个寿命。
太极殿的气氛一时有些悲伤和沉痛，尽管钟灵韵还活着。
【开明十一年冬天，钟灵韵在病痛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消息传到洛京，朱宣伊大悲而泣，辍朝三日，命人将钟灵韵的遗体运送回京。
钟灵韵的遗体离开鸣州时，百姓衣素佩白痛哭相送；到达洛京时，朱宣伊出城相迎，抚棺哭泣。
钟灵韵随葬郁陵，成为第二位入郁陵的官员，第一位入郁陵的女官。
人生最后的走马灯，钟灵韵眼前闪过的是什么？
是幼年时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绝望，是少年时琼楼玉宇里的欢声笑语，是见证史上第一位女帝登基的澎湃昂扬、壮志凌云，还是为重建鸣州舍身忘己的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据记载，钟灵韵弥留之际，喃喃自语，面带笑意，先是唤着陛下，而后唤着殿下。
我想，在生命的最后，她的灵魂一定越过重重山水，回到了那座繁华的洛京城，回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宫。
这里有她最珍视宝贝的一切。】
这就是钟灵韵的一生，短暂但璀璨的一生。
她在诀别书中写“人生至此，无怨无悔”，这是多么难得！
已至暮年的薛泽若不由回顾这大半生，自己是否也无怨无悔？
低低的啜泣声在安静的太极殿上响起，钟灵韵掩面而泣。
她在为自己的病逝哭泣吗？
不。
她只是随着青橘的讲述，想起了那个白雪纷飞的夜晚，那盏足以照亮她一生的明灯；想起九重宫阙里足以回味一生的相知相伴。
她多么想说——陛下，我会回来，即便死了，我的灵魂也会回到您的身边，向您做……最后的告别。
轻轻的，轻轻的，有人在轻轻拍着她的背，带着温柔，带着抚慰。
钟灵韵放下掩面的手，抬首一看——不知何时，朱宣伊已经来到她的身边。
朱宣伊什么都没有说，但她就在那里。
可惜。
此时，大胤百姓最强烈的情绪就是惋惜，多么好的一个官员呀，怎么就这样病逝了呢？
在众人还未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时，天幕一黑，下一个视频自动连播了。
【黑色的天幕浮现一行又一行白字，与之同时出现的，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你怎么样了？”
“跟我回去，再也没有人欺负你。”
“从今天起，你就叫钟灵韵。”】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干净嘹亮的女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与听力都被吸引到这里。
长亭、古道、芳草。
朱宣伊的脑海中瞬间出现这样一幅画面：碧草连天、晚风吹拂郊野，古旧小亭中，两位知交好友正在依依惜别，她们饮下一杯浊酒，一个祝对方此去顺利，一个约定下次再见。
文字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只需几个简单的词语，便能让人浮想联翩，再加上哀伤的曲调，人们的情感如秋水般徐徐波动。
这是一首离别歌曲——许许多多读过书的、不曾读过书的人几乎立刻明白。
离别，也是这一支视频的主题。
钟灵韵不由更加哀哀。
【灯火璀璨的洛京街道，年幼的舜阳公主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漆黑幽远的夜空纷纷扬扬落下一片片轻盈而又洁白的雪花，公主一手提灯，一手接雪，华光照耀，她含笑的眼睛比灯火明亮灿烂。
冷风吹拂，小巷口杂物堆积的墙边，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几个不怀好意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围拢过来，白雪落在了小乞丐脏污的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在默默忍受疼痛。
然而，提灯的公主站在原地，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在被拳打脚踢的小乞丐身上。
白雪纷纷，天地寂静，公主的目光与如乐曲般幽远。】
公主的目光穿过了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了她——这难道不是缘分吗？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吗？
钟灵韵又一次这样想，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间，她不止一次这样想。
她忍不住将自己和朱宣伊的相遇与朱宣伊和越观唐到再遇相比——人潮如水，年幼的公主偏偏目光穿过来来往往的行人，于白雪纷飞中，看见了她——
公主与她的相遇，更具有命中注定的意味。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晚风、柳、笛声，三件事物营造出一种寂静冷落的氛围，而夕阳山外山，不仅加深了这种寂静冷落，更让它随着夕阳、山外山而无限延长。”王清然赞道，“好词，好词！”
众人仿佛置于晚风拂柳的郊野，站在被碧草环绕的长亭，远望金乌西坠，夕阳融入群山，孤鸟振翅回返，耳边传来凄清的笛声。
【那些恶劣的男孩不知何时被威严的侍从驱散，公主已经站在小乞丐的面前，微笑着，关切地看着小乞丐。
她依旧提着那盏漂亮的灯。
小乞丐定定看着她，绝望麻木的眼眸亮起一点点的光。
那画在精致灯笼上一支支凌寒独立的红梅，似乎在这风雪中散发着阵阵幽香。
在华丽的马车前，即将回宫的公主回首望着被披风包裹着的小乞丐，笑容灿烂。】
配上这样哀伤的歌曲，这一幕更加温暖，更加动人。
钟灵韵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那一夜，她永远也忘不了。
比灯火更加明亮的是舜阳公主的眼睛，比灯火更加绚烂的是舜阳公主的笑容，比灯火更加温暖的，是舜阳公主那一句——“别怕”。
这一幕，同样令许许多多的人感动，却也令不少人哀伤。
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座繁城里，为什么朱宣伊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衣食无忧，侍从环绕，钟灵韵却蜷缩于寒冷的街头巷口，饥寒交迫，受尽打骂。
这样想的人并没有责怪朱宣伊的意思，只是——
“为何人生来不同？”
“为何她生而为天上月，我生而为地上泥？”
“我哪怕努力一生，也无法获得她出生就有的东西——她不必付出一丝一毫，只要出生就有。”
“这就是命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
在泥淖与深渊中的人，苦苦挣扎，苦苦思索，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有必要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这时，天幕视频的背景音乐是没有歌词的过渡曲段，但人物有说话了。
【“母后说，你可以留在我身边。还记得吗？我说过，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春日里，阳光和煦，垂髫之年的公主漫步在花园里，遇到一株垂枝的柳树，便忍不住欢笑着跳起来触摸枝条的末端。
已经成为小宫娥的钟灵韵跟在她的身后，雀跃欢快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以后，你就叫做钟灵韵吧。你知道钟灵韵怎么写吗？”
光影婆娑，小小的影子逐渐拉长，夏日里，碧玉年华的公主走过枝繁叶茂的海棠树，脚尖一点轻盈跳起，轻轻松松便摸到了树叶。
浮光跃动，公主坐在桌前，执笔写下“钟灵毓秀 鸾翔凤集”，回首对身后的钟灵韵笑语：“这就是寄给老师的作业了。”
画面一转，冬日暖阳斜射穿过窗户，停留在素白纸张上，那用淡墨勾勒出的“灵韵绝笔”上。
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漂浮。
身披厚氅，斜靠在女医身上的钟灵韵，远望着窗外冬日里的蓝天与白云。】
“在光影变动中，在两次跳跃摸树叶里，舜阳公主从垂髫小孩成长为碧玉年华亭亭玉立的少女，而钟灵韵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只要公主回头，就可以看见她！”裴婵这个文心社的小官员感受到了其中妙处，“不需要更多的场景，不需要更多的语言，青橘借这两幕，已将舜阳殿下与钟灵韵之间多年的陪伴与情谊诉说。一语道万意，写文章不也可如此吗？”
高思茹附和：“是啊。我们通过两三个场景感受到主仆二人悠悠岁月里的无限欢乐，可这时画面突然一变，用钟灵韵的绝笔衔接舜阳公主的钟灵毓秀、鸾翔凤集，所有的欢乐顷刻转为哀伤——这种哀伤，比一开始便见到绝笔，更加深刻。”
孟文箬：“还有浮动的尘埃，好像钟灵韵缓慢的呼吸、脆弱的生命。”
高思茹：“她所远望的方向，一定就是洛京的方向！天空湛蓝、云朵洁白，远方还有她牵挂的人，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多么令人留恋，可她很快便永远看不到了……”
说着说着，孟文箬和高思茹都落下了泪。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黑色夜幕下的宫殿，舜阳公主在殿中踱步，她的面容在灯影变化中明明暗暗。
她停下了脚步。
“我要当皇帝。”
“这是千载难遇的良机。”
钟灵韵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惊讶，片刻之后，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支持。
太阳从东边升起，朱宣伊站在大殿门口，沐浴第一缕金色阳光。
阳光移动，不一会儿夜照到了钟灵韵的身上，她的影子被拉长。
长长的影子开始变动，钟灵韵身着殿中侍御史的官服，从章华殿出发，前往朝廷官署。
长箭破空，射入刚从刑部官署离开，即将上马车的钟灵韵的肩膀。】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从钟灵韵对舜阳公主当皇帝的理解、支持以及她成为章华御史，体现‘知交’！又以钟灵韵受伤，对应‘知交半零落’。”
文心社的裴婵与高思茹继续赏析，或者是，继续做阅读理解。
“视频特意显示风吹动了她的袍角，拍摄视频的人为何如此设计？这是在说明，即便有风，即便有困难，但她前进的脚步并未停滞！”
“是啊！后面的刺杀正与此对应啊！思茹姐，你理解得既深刻又准确，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哎呀，钟灵韵是在刑部官署前被刺杀，刑部……不知这是史书明确记载，还是拍摄者别有深意的安排呢？深意又是什么？”
……
太极殿。
刑部官员：“刑部？怎么会是我们刑部？！”
说罢，部分刑部官员特意看了眼大理寺官员。
大理寺官员火了：“怎么不能是你们刑部！”
现在是什么坏事都第一时间想到大理寺是吗？！
刑部官署刺杀案当事人钟灵韵跳出刑部和大理寺的争吵，理性分析：“光天化日，刑部官署前，当街刺杀，可以射中心脏却只射中肩膀，这说明对方不想我死，而是要表明对陛下的挑战，对国朝律法的蔑视！”
刘斐然默默不语：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对方就是你、陛下以及朱雀卫……你们在自导自演。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片刻——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怎么舍得让钟灵韵受伤呢？如果是陛下设计的，这支箭只会擦过钟灵韵的衣服！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似是佳节宫宴，钟灵韵站起，与朱宣伊两两对望，遥遥举杯相祝。】
有卖酒的娘子道：“宫宴上喝的，那得是琼浆玉酿吧！也不知是何滋味。”
【画面一转，烛火长明的夜晚，章华殿内，朱宣伊批改奏折；幽静室内，钟灵韵伏案阅读书写，桌上摆着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朵半合半开的白莲。
“世间花草树木千万，唯有莲，与灵韵最相配。”
她们走出殿宇书房，漫步庭中，偶尔抬头，只见夜空中繁星璀璨。】
“为何是莲？”
阅读理解小分队再次主动做题。
裴婵：“《诗》有云：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莫非陛下在借莲表达对钟灵韵的爱，呃……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