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大开着,凉意刺骨的风就往里面灌,可开车的人却是面无表情。
脖子上的那道划痕也没有经过任何的处理,现在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他只是开车行驶,路过一个个红绿灯,却全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应该去哪里。
好像哪里,都不能容纳他。
许校程生平第一次觉得无力,觉得悲哀。
夜色是冰冷冗长的,车行驶过街道,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冰冷坚硬,在夜晚没有一点儿温度。
最后兀然停在城北的路边,车内的人闭着眼睛,身体向后靠着座椅,清隽英挺的脸被风吹的发白。
他神色依旧平静,满身涵养压制下养成的濯濯矜贵,像是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会低头。
许校程曾经也一度以为自己不会低头,走过的路到死也不会回头看一眼。
可是他从来都在想错自己,也不止一次的做了自以为正确,却错的离谱的决定。
回头想想,他历经的不长不短的三十年,哪一次断舍都是荒唐的谬误。
从一出生,就是一个工具。带着许周两家交好的期望,是许青云和周冉修复破裂婚姻的底牌。
周冉父亲亲自给他取名,“校程”取自“校正”之意,期望这个厚望出生的许家长子能让浪荡了半辈子的许青云“校正”荒唐,考虑前程。
可是显然,他这个长子并没有达到两家长辈的预期。许青云和周冉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到来缓和多少。多年后许青云抛妻弃子、背叛婚姻。
周冉去世,许校程自觉不想再和伪善冰冷的许家扯上关系。他改了姓氏、改了名字,想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去过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脱离了家庭,只为“周焕”这个名字活着,也算是恣意。
可是他遇到了苏印,在苏鹤德找上他,问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浪荡子能给苏印什么时,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周焕”并不代表新生。
它是枷锁、是一无所有,意味着,除了那一句会令别人发笑的“我可以给她爱”,他什么都给不了苏印。
“周焕”什么都做不了,守不住母亲的基金会,也守不住苏印。
在提了分手后,他向许青云低头了。
多年前孤注一掷带人砸了许青云的婚礼现场,并扬言不会再进许家的人,在几年后又用一颗肾换取了回到许家、做回“许校程”的机会。
他的第一次叛逆和反抗,终究是挫败收场。
可是他并不后悔,至少在许家长子的位置上,他能做的事情会多一些。
他私下给苏展找最好的医疗团队,让杨舒没有后顾之忧的生下孩子,给他们的孩子无微不至的关爱……
和苏印分开的这些年,哪怕知道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他也努力改掉自己身上那些不会被她父母接受的问题,慢慢变好。
他想着,要努力离她优秀闪光的样子近一点,靠着这种想法,熬过了刚进盛和时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还要时时提防韩丽陷阱的日子。
许校程想,或许某一天他们会重逢,他努力变的足够好,再见面时不会显得那么狼狈。
可是这段感情里,他们爱到最后也不够体面。
许校程不知道,在他做回许家长子,西装笔挺被许青云带进会议室着重介绍;苏印怀着孕绝望费力找他。
他在盛和一步步排除异己,掌握公司;苏印经历胎儿流产,仿佛死过一次。
他凭借强硬手腕站稳脚跟,成为商界新贵,人人敬畏称赞。那个他最初想要靠近一点儿、再靠近一点的优秀的女孩儿,日日酗酒游戏人生。
终于,昔日浪子成为了世俗眼里,那个优秀成功的人。而苏印却成了最初那个“周焕”的样子。
许校程以为,披上伪装活得体面就能配得上苏印。
苏印却在痛苦难以疏解时,觉得是不是没心没肺游戏人生的人,会过的没那么辛苦?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彼此曾经的模样。
分不清是命运弄人,还是他错的离谱。现如今每走一步,都要吞下昔日绝情结下的苦果。
他抛弃了她,又为了弥补亏欠,去照顾苏展的孩子。
许校程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他所做的一切,或许也就是让自己心安理得了。
手紧握着方向盘,睁开眼睛看着无边夜色。无人懂他此刻寸步难行的困苦。
……
苏印洗完澡刚回到客厅,陈眉就拿了她换下的衣服过来。
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苏印,“怎么手机还放在口袋,就把衣服仍在浴室了?”
苏印接过手机,“我忘了。”
陈眉看她有些萎靡不振,“一天天都没精打采的,一天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多和朋友出去玩儿。上次你不是见过你龚阿姨的儿子了吗?都是同龄人,应该能聊到一块儿。”
苏印点头应下来。
一看就是完全应付的态度,陈眉摇摇头叹气。
拿着衣服回了浴室,隔着一段距离又问:“你这衣服能机洗吗?”
“能。”
“白衣服上弄的都是血,也不知道洗不洗的干净?你那朋友流这么多鼻血,还是得引起重视。现在年轻人都不注重身体,但健康是最马虎不得的······”陈眉絮絮叨叨的话从浴室传出来,苏印听着,却没有听进去多少。
苏印坐在那里有些出神。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下午发生的一切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很多事情甚至都没有再提的必要。她也想着这一切都能结束了,她也该走出来了,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没想到,看到许校程和那个孩子,她失控了。
陈眉洗好衣服出来,见苏印还在发呆。桌上的手机还在震动。
陈眉提醒了句:“电话。”
苏印回神,看到号码,顿了一下。
她伸手挂断。
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电话又打进来。
苏印再次按断。
那头,似乎是料到了她不会接,一次又一次的拨号。
苏印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将号码拉进黑名单,再将手机关机扔到一边。
陈眉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皱眉沉默一会儿,犹豫着开口了,“谁啊?”
苏印没说话。
陈眉像是猜到什么,她在苏印身边坐下来。
“还和他在一起?”她问。
这个“他”,陈眉没有明说,但苏印知晓。
最近一段时间网上关于她和许校程的谣言不断,陈眉不可能完全没不知道。
苏印沉默半晌,摇头。
陈眉看着她好一会儿,面对着女儿这样的脾气,她已经没脾气了。
陈眉有些隐隐的不甘心,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她和苏印的父亲当时也是因为恩爱才在一起的,也是在感情最好的时候结婚生子。
可是婚后他们的脾性也是真的不相投,偏偏又都是好面子的人,一出现问题他们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冷战。他们也不吵架,一旦在某一些问题上发生分歧,苏父就借着工作出去了,一出去工作自然是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
在这种冷战消磨中,他们的感情变淡的,最后以离婚收场。
在婚姻当中受挫,陈眉几乎是补偿式的把心思都花在苏印的身上,她一心想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努力向上,善良讨喜的女儿。她在苏印身上花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然这些付出也收到了回报。
在她的培养之下,苏印确实很懂事也很优秀。她乖巧听话,懂事理智。陈眉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可是她没想到,突然出现的那个周焕会将一切都破坏掉。
凭心而论,没人能忍受自己一直视若珍宝的东西会突然有一天被糟践。陈眉甚至已经想好了苏印以后的路,出色的完成学业,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事业,活的肆意洒脱无拘无束一些。等她想结婚的时候,会遇到一个光明磊落一身坦荡的君子·······
陈眉想过很多,可唯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亲眼见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和一个年轻男人几近赤·裸的在床上相拥。
那年,陈眉站在卧室门口看到的那一幕,称得上是她一生中的噩梦。
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陈眉心里是震惊的,更是绝望的。她精心呵护的,费心培养的女儿就这么被弄脏了,被一个劣迹斑斑的年轻男人给弄脏了。
天知道当时陈眉心里有多恨,多难受。
她想着苏印还小,她想着自己的女儿只是一天简简单单的读书生活。却没想到一切会被周焕以那样的方式破坏。
应该感谢教养和残存的理智没有让她冲上前狠狠的去扇周焕一巴掌,竟叫他那么便宜的就离开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很多情绪也已经淡了。因为刚开始自己的执拗性子,她也失去了苏印好几年。
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成年的小姑娘,陈眉知道,苏印已经长大了,成熟了。
她也不想再闹的和过去一样。
“妈妈不会再对你发脾气,我也不生气,就是想问你一句······你后悔过吗?”
后悔为了这么一个人离开家多年,后悔过一个人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
后悔过吗?
苏印也想,她后悔过吗?当初的叛逆和荒唐,他牵着她的手在小巷里狂奔躲避那些人,他们在台球室的一夜迷乱,他们彼此陪伴度过的那两年时光,他最后残忍绝情的抛弃······那个夭折冰冷的胎儿,那些她买醉度过的日夜,他们的重聚纠缠,芜昌院落里他的温暖怀抱,几天之前他满身酒气抱住她说的那句:我想你。
后悔吗?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认真的回答:“后悔过。”
苦是自己受的,疼也是自己抗的,这么多年的不人不鬼,行走在路上,混迹在人群中都没办法隐藏掉的怅然和孤独。她一向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可偏偏又没有足够多的理性。她的痛苦,总是加倍的。
陈眉看着她,说:“我很不愿意你再和那人扯上关系。”
苏印语气还是浅浅淡淡的,“我知道。”
“但妈妈现在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你要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不会管。可是苏印,你确定你现在过的开心吗?”
苏印抬眸看母亲,只见她已经并不是昔日印象中的强势果决,只有对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的无奈和心疼。
她伸手抱了母亲,没说一句话。
···
黑色轿车停在楼下,看着六楼房间的灯都暗了。一直到凌晨才离开。
打着方向盘,车子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漫无目的的行驶过来了半个北京城,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区停下。
许校程有些失神的看着外面的建筑。
不算多好的小区,他和苏印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
在这处房子里,他们也曾经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会依恋会争吵会沦陷爱欲,甚至也曾规划过未来。
那时候想过长久,也想过以后或许也会分开。
可是,却从来没有预料过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
他下车,在依旧寒冷的深夜里沿着台阶一步步往那所小房子走。
夜晚的风声让他产生错觉。记忆蔓延,他依旧记得她喊他周焕时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