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IcItAS飞行任务三 – 任务日419
ARES 3 太阳日412
“说起来,”马克说着从布线槽内抽出一捆线束,“你们这种情况已经算好的了。我们当年登月用的座舱内部的线缆足足有十四英里长。有赖于你们基于魔法的通讯与维生系统,你们飞船上的线路要少得多。”
“不管你怎么说,这活都还是无聊透了。”蜓蜓嘟囔道。她身为技勤马,在参与检查集线束这种职业生涯中能遭遇的最为可恨的任务之一时,绝对是没心情听马克的这种“其实还可以更糟”的说辞的,更不用说能感到多少安慰了。
大量的子系统以及控制面板都已经在他们想办法到处挖掘减重潜力的过程中被拆下丢弃了。整个发射分级系统,以及附带的所有可自定义的开关——统统消失了。还有控制机动推进器的子系统——在NASA看过推进器模块的技术规格,并向她保证能够改造mAV的控制系统,以这些推进器替代它自带的较重推进器之后,立马就成了废品。引擎节流阀——哪里还有引擎?再见了您嘞!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连接这些系统的线缆都还是在拆除过程中保留了下来,因为寻根究底挖掘出埋藏的每一捆有关线束,还要保证只拆除完全无用的接线在当时实在是太麻烦了。严格说来现在其实也一样困难,因为就算他们能对照导线色标操作,能有十足把握从一大捆纤细的电线中正确找出要剥离的那根也绝对是痴心妄想。但是这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肯定逃不掉了,得把所有线缆扒出来每一根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保没有线路的绝缘层破损,导线裸露在外,导致金属导体可能相互接触或与飞船的金属外壳短路打出火花。
马克之前就跟他们都讲过某艘人类飞船上曾经发生过的一次事故;那个年代船舱内环境充填的是纯氧,而当时有一根导线打出了火花。他们这艘飞船搭载的维生系统并没有使用纯氧,提供的是正常大气成分的供气,不过马克对这次意外的描述仍然深深刻在了蜓蜓的脑海里:一场飞速袭来的大火吞噬了遇难的航天员,火势之快以致遗体都没来得及烤熟。这样可怖的景象几乎——注意是几乎——令检查飞船内留下的每一根导线的枯燥任务成了尚能忍耐的牺牲。
可是了无生趣的本质却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昨天干的活其实还算比较轻松。他们找出了每一根被切断的导线末端,如果长度足够短方便他们操作的话就直接整根扯掉(这样的导线数量并不多),并将那些操作难度太大无法拆除的导线裸露末梢都用胶带裹上做好绝缘。(数不胜数——整整一卷电工胶带被蜓蜓用得只剩下卷筒芯上的薄薄一层。不过其实也没那么夸张;那卷胶带外侧有四分之一左右都因为暴露在火星的严寒环境下被完全冻坏了,就像飞船技术指南遭遇的命运一样,当时坠机后直接被冻成了碎纸片。)总体来说,进展还算挺快的——切断的末梢一般都在比较容易找到,也便于他们操作的明显位置,毕竟通常都是在某样被拆除掉的装置附近。
可是布线检查甚至比盯着油漆晾干还要无聊得多。看油漆的时候不用动脑筋大可以神游天外,可现在检查时面对大幅删减后仍有数英里长的纤细导线,每一寸都不能放松,绝对必须保持百分百的全神贯注。
真是谢天谢地;在蜓蜓打算开口讨点休息时间之前,马克倒是先撑不住了。“我得让眼睛休息会。”他检查完七号线束(左舷推进器控制,左舷固推点火与分离控制线路,居住舱段与机械舱照明)之后说道,“我还没跟NASA提起过,不过最近几个月我感觉开始有一点远视眼了。”
“远视眼?”蜓蜓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看到未来吗?”
“啥?不是,”马克一时也被她问懵了,“我是说等我回到地球之后就得戴上老花眼镜了。”
“噢。你看电脑屏幕不是没什么问题嘛。”
“电脑屏幕离我的脸还是有点距离的,而且字体也比较大。不过在检查你们集线束的时候,上面的标注必须要我眯缝着眼很费劲才能看清楚。”马克叹了口气,“这种其实是长期受零重力环境影响的典型症状——我指的是视力下降——不过我之前还以为火星的引力足够强,指望着能够避免这种现象。”
“唔。”看着马克仰头躺下背靠着居住舱段的隔板,蜓蜓也摆出了类似的姿势加入进来。“这就比较奇怪了。你的眼睛比我们的都要小得多,同时却也是最脆弱的。”
“是啊,我之前就一直在好奇小马们长着那么大的眼睛平时到底是怎么过活的。大概买眼药水就要花掉不少钱吧。”马克说着咯咯笑起来,“过敏季估计会很难受吧。”
这句话又让蜓蜓有些摸不着头脑。“呃,并没有。”她轻声答道,“当然了,有一些小马是有过敏,不过也没有严重到会影响生活的那种程度。”
“噢。唔。”
对话停滞下来,马克也闭上了眼开始放松休息,伸出一只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
“嘿,有一件事倒是只有你能做而我们却办不到的,”蜓蜓闲着没事冒出一句,“我们可没办法同时揉搓两侧的太阳穴。”
“嗯。”
重回寂静。
“我最近一直在想,”蜓蜓又开口问道,“我们留在这里的最后几天为什么不搬到洞穴去住呢?”这个提议她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周,现在却突然觉得时机成熟可以摆上台面了。
“嗯?”马克回答时还是闭着眼睛,“我是没怎么考虑过。首先我能想到的第一个理由,是我不打算在现在这个时候移动探路者。之前我们拆开旅居者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我是认为我们当初给探路者一接上电基本就能用已经是运气好到爆表了。这种事情根本说不准,现在有可能轻轻一碰探路者都能让它直接嗝屁。居住区仍然有我们的工作空间,我们不会带走的那些设备,六块提供额外储能的氢燃料电池,此外最重要的是安全后备措施绝对比洞穴或者漫游车要多得多。这里仍然是我们最安全的选择。”
“是没错,可……这么说吧,”蜓蜓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是感觉有些犹豫,放低了声音小声嘀咕着,“你是个植物学家——简单来说就是个农民。农场这里难道不会感觉更像家吗?”
马克听了轻蔑一哼,眼睛却仍然闭着。“在我看来,洞穴绝对是整个火星上对我来说最陌生的地方了。”他答道,“没错,这里是有植物。可是整个环境都在地下,藏在一个几乎能让地球上的同类都相形见绌的巨大无比的水晶洞里,而且有九成都依靠着一种我们人类迄今为止都归于神话传说的自然力来驱动。”他说到这里笑了笑补充道,“呃,应该说是大多数人类。我听说过有些人认为人类之中隐藏着一群会施诅咒偷走男人老二的邪恶魔术师。”
蜓蜓听了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啥?!”
“我第一次讲的时候也没忍住,”马克解释道,“其实是有这么一种非常奇特的精神疾病,算是一类妄想症,会导致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生殖器消失了。然后自然而然地,他们肯定就会把这件事怪到别人头上,因为很显然……”话才说到一半,这位人类又控制不住狂笑了一阵,最后才勉强说完,“……这玩意可不会好端端自己跑了……”
蜓蜓听着也笑了,不过有些迟疑,没马克那么夸张,“你们人类挺怪的。”
“这,有可能吧,”马克情绪平复之后继续说道,“不过我刚才想表达的是,相比这里的其他东西,居住舱才感觉最像家。我在一个模拟居住舱的环境内训练过数年。而且到了火星也在居住舱住了一年多。洞穴是挺不错的,只是……”
“洞穴还有生机,”蜓蜓黯然说道,“居住舱却快要走到尽头了。”
马克终于睁开了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伤感,望向舱室另一端的舱壁。“是,这我清楚。”他答道,“我们是在一点点夺去它的生命。即使我一直都有做好维护工作,维生系统的运行容量也已经下降到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了。其实就是现在这样都已经算是我们很走运了。就算只是按居住舱满员的负载,从设计上也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久,更不用说还要再加上舱内的一个农场了。”
“唔。”人类光凭这样的一声咕哝就足以应对许多对话,对此蜓蜓也是深以为然。
“在我们那里有一本童书,”马克继续讲道,“名字叫给予树。这棵树给了一个年轻男孩一颗苹果。等他稍大了一点,它又给了男孩一个荡秋千的去处。等男孩终于长大成人了,他砍下木头造了栋房子。最后他到了垂暮之年,树已经没有能给他的东西了。原先的树如今只剩一个矮矮的树墩,于是老人便坐在树墩上歇息。居住舱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一棵给予树。”
“这……这也太蠢了!”蜓蜓听完高声嚷嚷起来,“我要搞一本这个书带回去放在虫巢的育虫房里!这绝对是个完美的幻形灵故事!只不过这本书我们肯定不会起名叫‘给予树’,而应该是‘索取孩’!这棵树的给予和小马们‘给予’幻形灵的性质是一模一样的!”
“是,以前也有不少人注意到这个故事其实讲得有点片面,”马克答道,“不过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另一层深意。到头来小男孩索取的东西却并没能给他带来快乐。最后他除了这个树墩之外已是一无所有,因为他永远都在索取,却从未想过回报。等他迈入风烛残年,他又回到了一开始自己幼时曾经愉快生活过的地方,试图找回往昔的幸福。”
说到这里马克摇了摇头,“上次读这本书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很多地方可能都记得不准确。不过我们就这么把居住舱搜刮得一干二净,我心里是过意不去的。这也是我愿意协助保护洞穴的原因之一。我无力拯救居住舱,但也许我能让洞穴留存下来。”
“唔。”蜓蜓又换了个姿势,“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还是有点不舒服,”马克答道,“再给我几分钟。”
“好。”蜓蜓起身活络了一下自己的腿脚,接着跑向她丢在一边的太空服,“我暂时先回一下居住舱。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吗?”
“药箱里有瓶标着‘阿司匹林’的药片,”马克答道,“可以的话麻烦帮我带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可能别碰维柯丁比较好。”
“行。我一会就回来。”
离开飞船的气闸并通过二号气闸进入居住舱还是花了点时间。走进居住舱,她先是看了看时钟。再过大约两小时,马克就要开着二号漫游车到洞穴去把大家都接回来——呃,反正肯定是要接回星光还有火球的;至于莓莓与飞火,她们会自己走回来。不过就现在而言,在居住舱内的只有她一位。
居住舱的地面仍然很脏,但泥土都已经不见了。所有植物都被小心移植到了洞穴,同时能够铲起的营养土也都尽可能搬运了过去。他们五位在太阳日6当晚初来乍到时还是发光锃亮的众多橱柜与工作台,现在却是一副脏污不堪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样子。一号气闸爆破后帆布上留下的那道疤痕仍然吸引着眼球,还让蜓蜓联想到了以前那只为风暴大王效力的小马,不过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某个空气循环扇转动着嘎吱作响,另一个则是不断发出只有蜓蜓才能听见的高频啸叫预示着风扇的轴承即将发生故障。
没有了农场——也没有了难民们——空荡荡的居住舱往昔不再,显出了疲态,同时更表露出几分伤感。如果要让蜓蜓把这种感受表达成文字,那就是从原来的我依然挺立逐渐变成了我曾屹立。她还是说不清她感受到的到底是真情实感还是某种魔能匮乏引起的幻觉,可是她的感觉并不只是居住舱命数将尽;感觉仿佛居住舱心知肚明自己即将走完最后一程。
“打扰一下,”独自处在帆布穹顶笼罩下九十二平米的舱内,她开口说道,“我,呃,只是想在这里说几句话。建造你的并不是我们。我指的当然是我们五个,马克另当别论。我们只是就这么不请自来。是你庇护了我们。在你遇到问题时你也向我们发出了预警。是你抵挡了可怕的东西保护了我们的安全。而如今我们却要拆下你的一部分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一些模糊的迹象让这只虫感到她吸引了什么东西的注意。估计又是幻觉吧,她暗想着。虽然自觉荒唐,可她还是决定继续。
“其实,我只是想说我们无比感激你为我们付出的一切。我们真的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不应该如此粗暴对待你。你不值得就这么过完一生。你本应带着你的既定组员完成一次更快乐的任务;现实带来了我们,你却还是那么负责地照料了我们。而现在你更是给了我们能在途中长期生存,也许可以活着回家的机会。”
蜓蜓走向居住舱内负责监管全部设备的主计算机的控制台;这台主机实在太大,他们不方便一起带到斯基亚帕雷利。她伸出一蹄抚摸着控制台的一侧,轻声说道,“谢谢你。”
居住舱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