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明渊早早带侯涅生去皇宫见了临璃。
小郡主脸上笑容不复,看着还有几分憔悴。
她安静坐在榻边,眼帘垂下,半遮掩的眸中尽是哀伤,眼眶也是红彤彤的,估计是哭了一晚上。
本该簇拥她的侍女们更是小心翼翼站离她一米远,似乎生怕碰到她分毫。
一个侍女要给她端茶,茶盏端在手中端了一阵,最后还是犹豫着放下了。
此刻,乐天的小郡主仿佛成了易碎的瓷娃娃,必须隔绝所有的生机和活力。
明渊过来前去了趟太医院,已从院使那知晓临璃更具体的情况。
小郡主昨日下午醒来后便浑身疼得厉害。
太医为其把脉,明明是正常力气,可她的手腕却跟被人打过似的红了起来。
陛下起初以为是小郡主身上的鬼术没解干净。
谁料一宫女发现她身上竟有糙物摩擦后的红痕,斗胆进言先为郡主换身衣衫试试。
宫女们试了无数种布料,小郡主只有穿了软烟罗做成的轻衫不喊疼,身上的红肿也才慢慢消下去。
太医对她的症状百思不得其解,将太医院的典籍翻遍了才找到几个相似的案例
——觉醒成异能者。
有些异能者的觉醒会伴随病痛或残疾。
小郡主的特殊症状除了觉醒成该类异能者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为了证实这点,太医给她用抓握的方式做了力量测试。
结果显示,她的力量远大于常人,确实觉醒成了异能者。
不过她碰什么都疼,宫里负责指导异能的夫子也不敢随意教。
这也是临烨叫明渊来的主要目的,搞清楚小郡主觉醒了什么异能。
明渊是旧祂,只能感受到自己死前出现的异能。
他望临璃的第一眼便知她的异能是千年间新衍生出来的。
因此,只有侯涅生能知道小郡主的异能具体为何。
他依稀记得某人十多年前吃醋的模样,扫了眼旁边安静闭目的侯涅生,停在小郡主两米远处,温声道:“郡主,你还好么?”
“一点都不好。”临璃抬眼看向明渊,沙哑的声音里尽是委屈,“国师,我好疼,碰什么都疼,不能再跑步,不能再骑马,不能再......”
她哽咽着,红肿的眼角却再落不下眼泪,“国师,我.....我以后什么都不能做了......”
“好啦,别哭了。”明渊哄了好久,待临璃情绪发泄地差不多才正式切入正题。
“小郡主,有得便有失,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究竟觉醒了何种异能。”
“想,可.....”临璃顶着红扑扑的小脸抽泣两声,“父皇怕教异能的夫子弄疼我,不敢让他们教。”
明渊试探道:“那让神使教你好不好?”
“真哒?”临璃当即眼眸一亮,“国师,你没骗我吧?”
“是真的。”明渊见侯涅生没动,伸手推了他一下。
侯涅生站在原地淡淡开口:“知道自己的异能是什么吗?”
临璃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想了下,又补充道:“怎么说呢,可那东西很模糊,我抓不住,也就不知道怎么用。”
这是很多异能者觉醒后会出现的常见问题。
异能根植于灵魂上,而灵魂又是玄妙至极的虚无的存在。
因此,异能者觉醒后必须自己领悟根植在灵魂上的异能为何。
这个感知力又和悟性有关,亦可以说是机缘。
已死须冉便是典型的例子,
若非那年失手杀人,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也是异能者,
甚至,有些异能者到底都没领悟自己全部的异能,只是将一部分运用自如。
临璃的情况算是偏好的,起码她没怎么悟便能感知到自己的异能。
更幸运的是,有作为新祂的侯涅生在这,她连领悟这步都不需要自己来。
侯涅生闭目感知片刻,答道:“剥离,这是你的异能。”
“玻璃?”临璃疑惑不解道,“神使,那是什么,琉璃的一种么?”
侯涅生走到桌边,拿起装满茶水的茶盏走到临璃面前,“拿着它,将里面的水取出来。”
临璃用指尖碰了下茶盏,确认不烫才彻底接过,然后她将茶盏一斜,里面的茶水“哗啦啦”地淌到地上。
她将空的茶盏展示给侯涅生看,“看,神使,已经取干净了。”
明渊看到侯涅生眼皮轻微跳了下,似要控制不住地睁眼。
“神使?”临璃见他不说话,连着叫了几声,“神使,神使,神使你说话啊。”
侯涅生伸手点了下茶盏,里面立刻重新涌满水,“郡主,不是用常规手段倒出来,而是用你的异能取出来。”
“用我的异能?”临璃一知半解地望着茶盏。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到眼睛发酸,里面的水还是半点没出来。
她又伸手戳了戳茶盏,盏中水晃了晃,依旧没有要被取出的意思。
试了好一阵,临璃无比气馁地看向侯涅生,“神使,好难啊。”
侯涅生淡淡回道:“不难的,集中注意力,你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异能。”
“那.....”临璃朝侯涅生眨眨眼,试探道:“神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好像从还是小公主那会她便执着于让神使睁开眼。
侯涅生不解道:“为何总是执着于此事?”
“因为神使你睁开眼更好看呀。”临璃回道,“神使,你就当是在鼓励我嘛。”
小郡主没了幼时的刁蛮,见侯涅生不欲睁眼便同他讲起了道理。
她说了好多好多,最后灵光一闪地扯到明渊身上。
“神使,你就当是为了国师嘛,你早些教会我,国师也能早些同父皇交代,这样的话.....”
话没说完,侯涅生睁眼看向临璃,“这样,你满意了吗?”
神使的人设清冷无语,本是含情的桃花眼里寻不到半点情欲。
可即便如此,他看向一人时依旧会令对视者感到心头一颤。
“满意。”临璃笑得有几分狡黠,像是抓住了神使的把柄。
侯涅生感知到她心底的想法,催促道:“郡主,收起你的小心思,快些练习吧。”
临璃遗憾地嘟了嘟嘴,又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集中注意力。
片刻后,在侍女们惊呼声中,临璃成功将水从茶盏中取出。
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场面,小郡主右手拿着空了的茶盏,左手手掌中又悬着一团水。
临璃自己也无比惊奇,抬眼看着侯涅生,“神使,是这样么?”
她满脑子想着一定是这样,神使快夸夸我,夸夸我。
侯涅生淡淡应了声,“是这样,做的不错。”
被夸了的临璃激动到控不住异能,悬着水团瞬间洒落到她手上。
”嘶——”她顿时倒抽一口气,一个侍女拿着帕子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手。
不待手擦干净,临烨下了早朝过来,关心道:“小璃儿,练得如何了?”
临璃开心地回道:“父皇,我已经练会了。”
“是么,朕的小璃儿当真是聪慧。”临烨笑了笑,“有劳神使再陪小郡主巩固一番,国师,且随朕来一趟。”
明渊朝侯涅生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很快便会回来。
到了御书房,临烨直言切入正题,“国师,小璃儿的异能为何?”
明渊将刚刚的事大致讲了遍。
临烨又道:“只能是将水从容器中取出?”
“陛下所言差矣。”明渊纠正道,“所谓剥离便是将某一部件从整体中取出。”
“这个整体可以是茶盏,也可以是人,而对异能者而言,异能何尝不是整体中的一部分。”
临烨意味深长地问:“国师,你觉得小璃儿能做到那种地步么?”
明渊反问道:“陛下希望郡主能做到哪一步?”
相较于普通人,异能者终究只是少数。
经历千年前的弑神一役,异能者更是大量减少。
此后千年,中原地带都是普通人做皇帝,异能者最多只能为朝臣。
久而久之便出现一道针对异能者的皇族的特殊规定,算是历朝历代都默许的做法。
皇族若是觉醒有攻击性的异能便会被外派守疆土,如果可能威胁到皇帝,还可能会被直接处死。
若觉醒用处不大的辅助类异能者,皇子或许能在朝中任职,可公主只能作为巩固皇权的工具嫁出去。
临璃如果真能做到明渊所说的那步,她连被迫的嫁娶都没可能,只会被终身禁足,乃至处死。
帝王家自古无情,临烨可能会留下她,但将要登位的太子临清大概率不会。
临烨沉默半晌,状似闲谈地问:“国师,启神殿缺女官么?”
明渊没绷住高深的人设,疑惑且震惊地“啊”一声,“陛下,您这话臣怎么有些听不懂呢?”
临烨和蔼地笑起来,“国师说笑了,你怎会不懂朕的意思呢?”
“陛下三思啊。”明渊弯腰行了个大礼,“此事着实不妥,容臣......”
明渊和临烨展开长达三个多时辰的争辩。
他嘴皮子都说干了,赶在傍晚前去接走侯涅生,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启神殿。
待回到启神殿,明渊第一时间将众人召集起来,宣布一个重大消息
——小郡主临璃要来启神殿做女官。
颜溯惊了好一阵,又缓了片刻,“陛下,没在开玩笑么?”
端木凌也蹙起眉头,“国师,郡主身有异症离不开旁人照顾,难不成陛下还要再安排侍女们跟着进来?”
今日刚回来的容憬看了眼身旁的拓跋宇,委婉道:“国师,小郡主身份尊贵,且尚无婚嫁,殿中又全是男子,陛下此举着实不妥。”
拓跋宇笑了笑,玩味道:“临烨早年一统中原,中年励精图治,这晚年可算落了件让人嚼舌根的荒唐事。”
陪了一天小郡主的侯涅生不发表任何看法,似乎已经陷在自己往后夫子生活的绝望里。
他听其他几人七嘴八舌地给明渊出点子,听了几刻钟,突然插嘴道:“为何山下来了一堆皇宫的马车。”
明渊用略哑的嗓音回道:“给郡主单独建寝居的。”
他叹了一口险些比余生还长的气,摆了摆手,“都乖乖接受现实吧,我劝了三个时辰,陛下要能改主意早就改了。”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好一阵都再有人开口。
最后,拓跋宇站起来,率先打破沉寂,“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宫里的嬷嬷规矩多,别一会看不顺眼给我托人买回来的好酒全扔了。”
颜溯经他一提醒也急忙站起来,“不行,我得去盯着,别扩建寝具给我睡了十多年的老树砍了。”
端木凌不甘认命,翌日专门去上了早朝。
可临烨是何如人也。
这位大临开国皇帝日理万机,从谏如流,爱民如子,治国安邦.....
反正跟前朝最后的七八位皇帝比,他可谓是明君中的明君,明君里的典范。
他能挑出来的、被朝臣偶尔上上折子的缺点只有两个。
第一是喜好美人,还不是纵容妖妃祸国,吹枕边风的那种,只是后宫妃子的颜值必须达标。
第二便是宠女儿,可临璃幼时改了的刁蛮脾气,除去不想嫁人这点压根挑不出错。
甚至,不少家有女儿觉醒成异能者的大臣还要通过临璃去求个一官半职。
现在临烨即将退位颐养天年,回望他执政的几十年,只有临璃入启神殿做女官这事有失天子公允。
偏偏他用父亲为女儿考量的语气宣布,又以公允的角度分析利弊。
说白了,这事若处理得好,也算为大临的女性异能者谋官开创了一条新道路。
因此,朝堂之上,异能者女官全部支持临烨,皆赞他深明大义。
端木凌只得铩羽而归,刚踏入中殿大门见颜溯急忙迎上来,当即遗憾地摇了摇头。
颜溯脚步一顿,端木凌残忍地补充道:“去监工吧,正式的诏书都下来了。”
颜溯满怀希望地来,又尽是失落地离开,蔫了吧唧地回到施工地旁边的老树上躺着监工。
一想到几个月后,小郡主要率无数侍女住进来,其中可能还有各家的眼线和细作。
颜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怔怔地望向天空,哀怨道:“泽安啊,泽安,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说起出去追允棠的薄奚锦聿。
其实他出发的第三天便追上了,还是骑马追的,又寻了个理由留在允棠身边。
现今三年过去,允棠只剩不到两月的寿命,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薄奚锦聿回皇都。
某个远离盛元的偏远小镇内,等小二上菜的间隙,允棠试探道:“锦聿,你何时回盛元。”
她也看了明渊送来的信,知道九月太子登基,陛下明令薄奚锦聿在那之前赶回去。
“不急,这才四月中旬。”薄奚锦聿回道,“我若想回去,日夜兼程两日足矣。”
允棠沉默不语,真要等到九月,自己早已投胎变成三月大的婴孩。
三年间,她试过很多次不告而别,也弄了不少干扰追击的幌子,可每次薄奚锦聿都能成功追上来。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异能者氏族的族长,薄奚锦聿的身份注定他不会被人轻易模糊。
摆在允棠面前的似乎只剩坦白这一条道路。
“来喽。”小二嚷嚷着将菜端上来,“客官,当心慢用啊,不够了再跟小的说。”
大临建朝已有二十载,小二是十多岁的少年,他没经历过祸乱和战争,也没听过薄奚锦聿的将军威名,不过却认识他腰间的玉牌。
那是大临启神殿的神司玉牌,是传扬陛下盛名,为陛下平定祸乱的最崇高的异能者。
因此,他送完两人点的菜,又单独给薄奚锦聿端了碗桃花酿。
薄奚锦聿疑惑道:“这是?”
“神司大人,这是送,送你的。”少年害羞道,“很好喝的,是今年桃花新酿的。”
“多谢你的好意。”薄奚锦聿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不过钱还是要付的,另外麻烦你给这位姑娘也来一碗。”
“多了。”少年道,“神司大人你给多了。”
薄奚锦聿回道:“不多,剩下的便当是小费吧。”
片刻后,又一碗桃花酿被端上来。
允棠满脑子在想除了坦白是否还有别的法子。
她有些食不知味,将桃花酿一饮而尽,只留下很好喝的模糊印象。
瞧见这幕,薄奚锦聿笑而不语,端起桃花酿慢慢饮了一口。
味清甜而回甘,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混着酒香回荡在舌尖。
味道不错,他想,到时候可以带些回启神殿。
饭后,两人离开酒楼,小二专门出来送行,“再见,神司大人,以后常来我们镇上玩。”
薄奚锦聿朝少年摆摆手,淡淡回道:“有缘再会。”
牵马离开镇子的路上,允棠回头看了眼远处小酒楼的轮廓,感慨道:“真好啊。”
“好什么?”薄奚锦聿问。
允棠回道:“没经历战乱,没体会过生死,也不知道你曾是凶名赫赫的大将军。”
她垂眼看向薄奚锦聿腰间的玉牌,强掩惆怅地打趣道:“神司,碧虚。”
“好了,别调侃我了。”薄奚锦聿顿了顿,补充道:“其实这样的玉牌你也能有一个。”
允棠没接话,略显僵硬地转移话题,“锦聿,我们接下来去哪?”
薄奚锦聿眸中划过一抹暗色,笑道:“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