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驾止停在平原南出十里外的长亭旁。
女帝下车后,慕辞便好奇的掀起小帘远远看着他在廷尉的引路下走进丛苇蔽掩的长亭,而那长亭的中央有几个狱卒守着一个人。
慕辞远远的细辨了那人影片刻,才依稀估测出那人应该是洪真。
时隔多日,再见到女帝的洪真两眼不自禁泛起了些许泪光,不等女帝走到近前,已然伏跪行礼:“罪民洪真,拜见女帝陛下!”
“起身吧。”
见女帝一如先前那般温和慈柔,洪真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感激。
花非若入亭后,廷尉便应他之意携领一众狱卒退出亭外,候守在一旁。
“今日朝会之上已作定议,关乎商船与幽嫋毒草一案之人,都将押往朝云,由之审罪。”
其实哪怕女帝不说,他也明白等待他们这一船人的结果会是什么,毕竟他们危害若此,天地礼义之间哪里还有他们赎罪的机会。
“真自知洪氏一族罪孽深重,屠害之甚九死莫赎,故真虽心中感念女帝慈仁恩重,然此生无以为报,罪孽若此也实不配敬事陛下,唯求负罪之际能为陛下再祈福安,如此纵入冥狱亦无憾矣。”
听着洪真如此恳致沉辞,花非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往前跺过两步,站在亭缘,放眼远望平原辽阔。
“自今日之后,于朝云而言便再没有‘洪真’这号人了。”
洪真怔了一怔,初不敢妄加揣测,却细细品会了此言片刻后,才难掩惊愕的抬起眼来。
“陛下……”
花非若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放了你?”
“还望陛下解惑。”
花非若收回眼去,默然斟酌了片刻言辞,才再度开口:“洪士商之所为,不论起于何因皆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即便他有万千苦衷,也不应让那些无辜之人为他的不幸而付出本不应由他们承担的代价。”
说至此时,花非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问道:“你知道因为你父亲所贩的妖毒之物,沧州沿海诸镇死了多少人吗?”
洪真怔然无言,等待着答案的眼中尽是愧然惶恐。
“依沧州太守进书所报称,仅流波镇一城,便有近三百余户人家因此痛失亲爱,又近五十余户人家因异疾寻医未果,人财两空、家破人亡。”
“除此之外,各镇之间因毒而亡者七百余人,虽及时获医毒解,却永留病根者近千数。”
话及此时,花非若顿了一顿,转过身来正视着洪真,打量了他神情里无尽的哀然无奈,然事态如此,纵是有再多的悔恨与愧疚也挽回不了那些枉死的亡灵。
看着洪真,花非若心里也是一番五味杂陈,一声长叹后,便又转了话锋,哀柔入眼,没了凌厉之色:“然虽如此,我却始终不认为你父亲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假若他的罪孽犹有其他隐情,又何尝不应慰其哀枉……其实就你父亲此事,我至今仍有诸多疑惑未解。”
“陛下是指……”
“想必你自己也明白吧,在彻底被沧城军拿下之前,你父亲并非全无机会逃脱此险。”
最初沧城军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几条维达遗船之上,即便是在鬼守岛诛杀了安达等人之后封锁流波镇之时,洪士商也完全有机会起锚离岗,毕竟他手握尚安印,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纵是月舒皇属之军也不得擅攻其船。
“常理而言,宵小之徒多半贪生畏死,可当时在面对沧城军围攻之际,包括你父亲在内的几位元老,皆服毒以赴死之志迎战……”花非若顿了一顿,凝视着洪真的双眼,“他们既然早已明白一旦正面迎斗必将败亡,却是抱着何等信念,才能如此决绝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走求生之机,将自己步步逼入绝境?”
等死的过程远远比死亡更令人痛苦,能在生途前驱使他们苦苦求死的恐怕是远比负罪诛族更深的绝望。
“且维达人的口供中曾提及,洪士商是自行找上摩亚达,为求庇护?”
此事就连洪真听来也是愕然,全然不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他还以为,他父亲是受了维达人的胁迫才不得已被迫为他们提供庇护……
洪真愕然不知所言时,花非若只静静的看着他,神色平泊,不喜不怒。
洪真诧然着愣了好一会儿,思绪引去往忆,渐明了思索,才愕然发觉,许多事并非毫无迹象,只是过往并未深思罢了。
观察着洪真的眼神渐为深邃,花非若揣测他心里或许已经有了些许答案,却也并没有催促,依然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陛下所言之事,真确实并不清楚详情,但是……自从叔父离世之后,父亲便时常心神不宁,起初我和母亲都以为他是因叔父离世悲伤过度所致,而今想来……”
洪真又顿住了,斟酌着几番想开口续言下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现下能知的大概也仅此而已了。花非若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他,“此物,你拿去。”
洪真恭敬的双手接过,抬头见女帝向他颔首示意,便打开了锦囊,即见里面装着那只他父亲常捻在手中的小罗盘,还有那片漆黑的骨片。
“倘若你坚信你父亲至今之所为皆非出自本意,便去将真相昭雪,让真凶去承担这份罪孽。”
看着父亲的遗物,洪真双眼又见一阵泪影模糊。
“可是……可是洪真身微力薄,当如何……才能……”他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便双手捧着那遗物痛哭了起来。
“你是你父亲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也是他唯一的期冀。”
洪真泪眼朦胧的看见女帝朝他走了来,一如既往存着一抹柔慈的笑意,给他递来了一块绢帕。
“人存于世不论微重,但求无愧。”
长谈之末,洪真终于止了哭泣,便将遗物收进怀中贴身放好。
长亭之外,慕辞闲然溜达在平原青草间,远远瞧见洪真已背上行囊走出了长亭,而女帝就伫立在亭中,与他招手告别。
洪真走后,廷尉入亭,只与女帝简言不过几句后,便辞礼离开了,而女帝却仍站在亭中,并无离意。
廷尉领狱卒既走,这长亭里外除了候在车旁的御者外,便只剩下他和女帝了。
花非若静静的站在亭里,盯着手里那枚锈蚀厚沉的铜符思绪落沉,却在出神间听见了身后有人正故意放轻了步子悄悄朝他走来。
他就算不猜也知道是潮余又与他调皮来了。
听着那家伙鬼鬼祟祟走近来的动静,花非若恬然抿笑,没有回头,熟知下一刻潮余竟突然就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此一举大为出乎他的意料,加之他本就敏感得离谱的腰也被骤然触了一紧,于是他脑子都还不带转一下时,身子就怵然抖了一惊。
见被他突然抱住的人果然在他怀里吓了一跳,慕辞不禁大笑了起来,“陛下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我都走这么近了竟也没发现。”
花非若无奈一笑,“你故意吓我来的吧?”
“还真吓着陛下了?”
虽然他的心理早有准备,却奈何身体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于是花非若应之戏谑,也笑着幽怨了他一眼。
虽说慕辞的确是揣着揩油的坏心思来的,却也不敢过分,于是只佯作吓一吓他后便自觉的撒手退开了。
退开时慕辞瞥了他手里的铜符一眼,而后便又故作一身大条的随意,自然而然的将手搭在他肩上,戏谑着一叹笑道:“陛下真是仁慈,到底还是不忍将他推上刑台啊。”
“也不尽是……”
慕辞笑嘻嘻的偏头瞧他,“嗯?难道不是舍不得吗?”
花非若被他说笑了,“你这话说的,我和他又没多深的交情,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陛下爱民如子嘛。”
花非若笑着摇了摇头,便带着他一同往亭外走去。
“与他谈过这么几次下来,这个年轻人确实没什么多的心思,就因他父亲之行而被连坐处死倒也有些无辜……”
慕辞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美人果然还是太过温慈了。
“虽说他未必经手过这些事,但仅其父之恶行便已罪当诛族,他既是本家子嗣,于此自然责无旁贷。”
“也是……”
毕竟这个时代的律法就是这样,一人定罪家族受殃,莫说洪真还是洪士商的直系子嗣了,就是他们家那些老死不相往来却倒霉列处九族之内的远房亲戚恐怕也得因之受戮。
“我虽也早猜到陛下或许会将洪真放走,但事及眼前,我还是想问问你,难道只是因为同情吗?”
“同情自然是有,在我知道他父亲不惜亲身赴死,也要在这最后关头护下他时,我就在想,是不是也该给他们留下一丝希望……”
“什么希望?”
花非若难得眼中无存笑意的看着他,“今日朝后,我留了沧城军统帅于庭下议谈此事,她也觉得商船此事绝不那么简单,也许我们看到的这条商船冰山浮露的一角。”
一面之后的深邃令人窥之心沉,何况这件事慕辞也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藏在阴影里的荆棘罗网有多深。
“倘若这商船之后的罗网甚连位高者都未必能撼之,仅他一个身微力薄之人,如何能扭转这番大局?”
“位高者所顾乃为大局,每行何事总惯于先衡量轻重,商船之轻不抵罗网之重,那官府的调查恐怕也就只会止于浅薄了……如此,无论是掌权者,还是奉令调查此事之人,又有谁会在意他们冤屈与否,反正罪实已定,处决了就算干净了。”
“陛下既知如此,又为何……”
慕辞问语的后言止于他的凝视之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时或许恰恰就是这些毫不为人留意的微小之力偏偏能转动大局。”
在真正的大局面前,就算是那些有权有势之人恐怕也只能螳臂当车,更何况是那些微末之人……
虽然慕辞并不想反驳他心怜的美人,然心中到底是不愿认同他这过于理想的期望。
被他放走的洪真就算得幸免于刑罪,往后余生恐怕也只得苟且过活了。
“或许我说的难免痴妄了些,但如果洪真当真执着于此,也许真的会有所获呢……”
说着花非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果见潮余只是淡淡的不作言应,当然是对他的说法存有莫大的质疑。
“只是希望嘛,虽然未必会实现。”
听出他这句话就是在应自己的质疑,慕辞又笑柔在了他的注视里。
“你的希望若能成真,那便再好不过了。”
话才出口,慕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份心软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回神再看了他那柔化骨子的笑容,慕辞真觉得自己是一点脾气都没了。
真是被灌了迷魂汤了……
简驾回到宫城时天色已晚。
他今日在外耽搁了太久,以至满桌的奏疏都没能批阅,于是一回到清绪殿闭门不出,如此直至深夜。
晚间闲时,慕辞就在后庭里那棵梧桐树下出着神乘凉,眼看着月影西沉,丑时都快过了,他竟还没回寝殿。
他在如此苦熬下去,岂不是眼都不闭就得去上朝了。
思来此事不可,慕辞便起身去找人。
庭前清绪殿中灯光犹明,却早在子时之前,花非若便放退了侍在殿里殿外的宫人们回去休息,是故沉沉夜色之下,他的殿前竟一个人影都不见。
殿门虚掩着,慕辞轻轻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果然见他还在座上盯着一本折子蹙眉。
“再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准备上朝了,快休息吧。”
潮余突然进殿来,这回是真吓了他一跳。
“你怎也没睡?”
慕辞不应他此问,径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一桌的杂乱,沉言道:“庶务之繁,你就是把这夜熬通也没法一时尽解,别耗自己身子了,赶紧回去休息。”
不得不说,潮余有时还是怪强势的,叫他回去休息后,便不由分说的拿走了他手上的奏疏,硬拽着他就起身了。
“眼下商船之事既定,明日肯定便要与大臣们商议出使之臣……”
也就是因此,所议他想提前先将可能入选的大臣情况细理一遍,不然等到朝会上又不知道谁是谁了……
可潮余却根本没听他嘀咕完,“朝会之上大臣们自会举荐,届时陛下再择贤选良便可。”
理论上来说当然就是这么个步骤,却奈何他“失忆”啊……本来朝事就杂,那女帝的记忆还偏偏不那么乖顺的由他调选,什么时候忆起什么都不是他能说的算的。
但这事他也没法跟潮余解释,也就只好乖乖跟着他回寝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