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四散,星光沿着马路一直延伸,直至看不到的尽头。
病房里是针落可闻的安静,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少年躺在床上,双眸紧闭,本就白皙的脸因为生病,又多了几分病气的苍白,只能用毫无血色来形容。
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过了,那双平日里总是会弯起浅浅弧度的眼眸此刻正闭着,整个人显得温顺又乖巧。
陈许冽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与他完全一样的“哥哥”,他们长相相同、出身相同,甚至某种程度上喜好也相同,他从不认为这是什么令人难过的事,即使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哥哥,即使很多时候都是他这个弟弟需要做出让步。
陈许冽忽然又梦到了三年前被绑架的场景,其实在许竹萍他们做出选择之前,他心里早有准备,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后,说难过委屈愤怒失望都有,但真正令他绝望的,是陈许凛被松绑后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仿佛被留在仓库里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恨陈许凛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其实他很好骗也很好哄的,如果那时给他留一句虚假的谎言,不,回头看他一眼就够了,那样他就会心甘情愿地代替他去死了。
梦境里一切都乱糟糟的,一下子是陈许凛那冷漠的背影,一下子又是他拼命跑着要去找温尔,最终却还是被强制送出国的场景。
他于黑暗里不断挣扎,妄图抓住那点曦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
陈许冽睁开眼睛的时候,思绪还不太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雪白的天花板,还有那稍显刺眼的光线。
他下意识往周围看去,温尔此刻正站在窗前,侧脸映着朦胧的光,像一戳就破的绚丽气泡,她纤细的背影无端显出几分孤寂。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温尔忽然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醒了?”
她唇角略微牵起,那白皙的手突然指了指窗外,“从这里往外看去,路灯有点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星光,很漂亮。”
温尔似乎只是单纯想说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但陈许冽却愣了一下,他倏忽意识到,她在跟他分享被他错过了的风景。
陈许冽没有想过,他一醒来就能见到她,即便他知道,温尔会带他走。
“你要走了吗?”
他嗓音听上去多了几分哑意,或许是生病的人都会多点脆弱和不安,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问这个。
温尔一边按铃让医生和护工进来,一边回道,“没有。”
和昂贵的费用相匹配,医护人员来得速度非常快,病房里一下子多了不少人。
医生检查完以后,叮嘱了些注意事项,护工很快送来了准备好的病人餐,陈许冽不喜欢太多人围着,让人放下东西就可以出去了。
于是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温尔没有问任何事情,陈许冽也是,这种安静一直蔓延着,像一种无声的缠绕。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温尔看了一眼,是温期言的短信,没多久又弹出来一条谢子都发的,大致意思都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想了想,正准备回复,陈许冽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你现在要走了吗?”
他揪着她的衣角,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温尔看向他,少年正垂着头,攥着她衣角的手泛着些白,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一切情绪也都被掩藏起来。
“温尔,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与其说,他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不如说是他在告诫自己。
刚开始被送走的时候,陈许冽曾经不停地逃跑,然后又一次次被抓,什么都被没收了,他越来越狂躁地反抗,但是失败后又会躲在被子里一个人悄悄地哭。
失败的次数多了,他也转变为被关在“小黑屋”,陈许冽后来逐渐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觉得你软弱无能,可笑悲哀,他不再哭了。
可这一刻,在她面前,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总是委屈胆怯,只会揪住她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的小男孩,那些在她面前的伪装其实都是逞强。
他眼尾泛着红,又一次重复道,“眼泪是没用的……”
温尔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是温柔到无奈的叹息,“可眼泪本来就不需要有用。”
她觉得这个问题和电梯里说的“怕黑”是一样的,他像陷在了一个思维怪圈,总想将所谓的“不该有情绪”压抑起来,就连在恐惧和难过面前,都要自欺欺人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有人会觉得哭一哭,事情就能解决,哭只是一种情绪宣泄方式,哭不代表没用,不哭也不代表有用。”
她说着说着,话语一转,“陈许冽,你哭鼻子还会觉得羞羞脸?”
温尔其实很会安慰人,语气真诚,进退有度,不死板说大道理,偶尔还能开个小玩笑把控气氛,带有一种理智的真挚。
陈许冽攥着她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指尖也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白,他依旧低垂着头,温尔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眼尾那点红。
然后下一秒,被子上出现一滴又一滴的泪渍,迟到了三年的雨终于落下。
原来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没关系,是向着她所在的位置就好。
温尔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语气很轻,“待会确实要走了,不过没关系,明天就会见了。”
窗外微风吹拂而过,夜色悄然无声,繁星与路灯遥相呼应,互诉情思。
关于告别,最动人的不过是一句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