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无人处,一具绑着石头的尸体被投入江中。
扑通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许久才平复下来。南衣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江面,手发着抖,人还没缓过劲来。
宋牧川回头看向南衣,意识到了她的异样。
“我也杀过人。”宋牧川平静地道。
他摊开自己的掌心,上面还留有一道细长的伤痕。就在前几天,秉烛司中有人叛变,要将宋牧川的身份透露给岐人。情况紧急,为绝后患,宋牧川当场用弓弦将人勒死。
这并不是一个太容易的死法。杀人的时候,人就成了野兽,什么圣贤书,什么礼义廉耻,都忘得干干净净。
南衣有些惊讶,张了张嘴,也不想窥探太多他人的隐私,只问道:“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感受?会……会……”
南衣搜肠刮肚地想,却也形容不出来自己的感受。
“我也以为这会是道难以逾越的坎。杀人对我来说本是件很遥远的事,那是律例里的重罪,是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做的事情。”
两人沿着江岸一直往前走,宋牧川不急不缓地说着话。
是了,遥远。一路走来,南衣见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但这还是第一次,一条生命须臾之间在她手里被了结。
人和人是相似的,血肉都是脆弱的,善良的人都不想当那个刽子手。
“但为何……你好像很平静?”
“因为我很快就想明白,对死去的敌人可以怜悯,但对于活着的敌人慈悲,那是一种愚蠢。更多的还是后怕,如果不是占到了一点点微小的上风,死的可能就是我。所以,我非但不能停下来,还要变得更强。”
南衣没想明白的思绪,宋牧川帮她梳理得清清楚楚——在此刻的混沌里,她找到了那缕最重要的线索。
对,她要变得更强,才能护住自己的生,护住更多人的生。
隔岸酒楼的靡靡之音泛在风里,灯笼火在江上影影绰绰。
有人死去,有人活了,数以万计的生和死组成了这座城。残酷的,无情的,亦有热血的,沸腾的。
她早就在这局中了。她不是来帮忙的,她是来搏命的。那还游离什么,不如就走一条不归路,做一盏烛,哪怕只能发着微光,只能照亮一人的夜。
南衣停下脚步,认真地望向宋牧川:“宋先生,现在,我还能加入秉烛司吗?”
寂静的夜风里,宋牧川却沉默了。
南衣以为他在犹豫,为自己解释道:“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我发现自己比预想之中还要顽强,我未必是一个厉害的谍者,能派上大用场,但我一定是忠诚的,我不会成为一个背叛者。”
“夫人,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宋牧川认真地看着她,“先前对夫人提议,是宋某考虑不周,低估了当下的时局。正如夫人所见,敌人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就连我都不曾察觉,接头的米行被盯上了,若不是夫人机敏,恐怕我就已经暴露了。局势已经愈发恶劣了,敌众我寡,而坦诚来讲,我只希望夫人能平平安安。”
“没有哪个地方能有绝对的平安,”南衣平静地道,“人要有信仰,才能自己活下去。我只有绵薄之力,却也想与高士们同行,见更大的天地。”
终于,南衣看到了那卷压满了鲜红掌印的卷轴。
这里有庞遇,谢穗安,谢衡再,谢铸……那些行动里擦肩而过不曾相认的人,那些隐入尘埃籍籍无名的英雄,然后,还有一个渺小的她。
……
梁记米行连夜撤离,铺子里的那对夫妇转移到了另一个街坊中,那里有秉烛司先前置下的小院,南衣便成了这对夫妇的“女儿”,暂时在此处安身。
男人名梁大,女人唤作九娘,这两人只是多年的搭档,配合默契,在城里扮作假夫妻。梁大是秉烛司中经验最为丰富的谍者之一,在沥都府深耕多年,对各方信息的了如指掌。
宋牧川带回了那乞丐所用的袖镖,让他帮忙辨认。这次抓到的细作居然是个汉人,这非常奇怪。他需要搞清楚对手是谁。
“黑鸦营。”梁大认出了这武器的归属之处。
此话一出,南衣见宋牧川的脸色竟黯淡了几分,觉得奇怪:“这黑鸦营……很厉害?”
梁大解释道:“黑鸦营是大岐王庭专门为了昱朝所培养的刺客队伍,有着惊人的侦查和刺杀能力。最重要的是,全是说中原话、习惯中原习俗的汉人面孔。当初破汴京城,就是黑鸦营提前在都城潜伏运作,里应外合。之后,黑鸦营就一直驻守在汴京,也不知道谁把他们调到了沥都府……”
九娘气得牙痒痒:“难怪最近城里这么多暗桩被拔了,原来是来了狠角色。”
岐人刚清理了禹城军,志得意满,这个时候是不会自己请援军的。除非……
宋牧川皱着眉头道:“禹城军的事也许出了纰漏,不太安全,近日先不要与他们联络了,以免暴露。”
“先生,禹城军一直藏在虎跪山里也不是个事,百来号人的吃喝拉撒怎么解决?把他们偷偷接进城里才稳妥,我们有了兵力也不会事事被动,您得尽快做个决断。”
“禹城军的事上稍有不慎,便会牵连到甘棠夫人,此事我再想想,”宋牧川看向南衣,“南衣,接下来城里的戒备会越来越严,大部分的据点和谍者都会静默。但有一个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南衣立刻坐直了身子,又有些谨慎:“宋先生,什么任务?我一个人吗?是不是需要跟别人配合?”
“你就是最佳的人选。”
——
为了调动黑鸦营,鹘沙是赌上了自己的家族,立了军令状的,他必须要在沥都府立下大功,没有退路。
但他有信心,只要有黑鸦营的相助,他必能查出禹城军的真相,把谢却山这个叛徒,和完颜骏那个蠢货彻底踩在脚底。
这支秘密的队伍果真犹如一群悄无声息的黑鸦散入沥都府,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晰:在背后筹谋一切的秉烛司。
只要揪出秉烛司中的重要人物,就能顺藤摸瓜寻到禹城军。秉烛司党人都是单线联系,彼此之间少有牵连,就算抓到一个,也很难撼动这个组织的大局,但黑鸦营擅长的正是草蛇灰线,大海捞针。
几日前,他们盯上了城中一家不起眼的“梁记米行”,但没有着急收网,而是想引出更大的鱼,没想到铺子里的人转移了。黑鸦营首战未捷,此后行事愈发激进,但凡有可疑的,跟秉烛司可能相关的,通通不放过。
短短几日,沥都府中有不少秉烛司联络点被连根拔起,来不及撤离的秉烛司谍者被抓的抓,杀的杀,也牵连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那些能顶着酷刑一个字不吐露的硬骨头们,便拉出去于菜市口斩首,以儆效尤。
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
而就在这一日的傍晚,甘棠夫人忽然叫上了府中众人,把太夫人也请来了, 开了谢家祠堂。
大家也不知道是何事,面上都是茫然。
甘棠夫人平静地宣布,要把两个孩子过继到谢衡再名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谢衡再膝下无子,就算要过继个孩子撑着谢家长房,也该从宗族里找个姓谢的孩子。哪有妹妹的孩子过继给哥哥的道理!
“胡闹!”太夫人急得拐杖直戳地,“谢棠安,你的孩子姓杨,又不姓谢!”
“奶奶,我身上流着谢家的血,他们是我的孩子,就可以随我姓谢。谢家的后人,过继给大哥,有何不妥?”
“你,你——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干这种坏祖宗规矩的事?”
“奶奶,您想要钦哥儿跟阿芙活吗?”
谢太夫人哑然了。她在自己这个孙女眼中,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坚决。
谢穗安头也不回地入了佛堂,去给亡夫守寡,便是这样的神情。
六姑娘是个惯会惹祸的,而她从来没操心过的这个大孙女,前半生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知书达理,可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出格的事都干了一遍。
抛夫、弃子,她走的是与天下女子相悖的路。
可她问的是,想要钦哥儿跟阿芙活吗,却不说她自己。
谢太夫人的眼睛湿润了,她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难道要送一个一个又一个的黑发人入土吗?
“你也要舍了奶奶吗……”
谢太夫人去拉她的手,被老人纵横着皱纹的手握住,甘棠夫人再坚强,此刻也难免哽咽。
“奶奶,世家大族受百姓敬仰,方能生生不息,枝叶繁茂。当江山无主之时,谢家就是沥都府的脊梁骨。孙女不孝,但我意已决。”
甘棠夫人知道城里乱了,她带来的禹城军,迟早会牵连到她。她将自己的孩子过继到大房,若是她出事,便不会牵连到他们,谢家自有办法护住这两个孩子。
她并不参与秉烛司的行动,也不是秉烛司的人,但她知道,他们在默默扶持着她,保护着她。而她只想用这样的行动告诉他们,她孑然一身,无谓生死,不要让她成为禹城军乃至秉烛司的掣肘。
谢却山站在人群之末,看着自己的二姐,心中亦是动容。
甘棠夫人这时看向了谢却山:“谢三,你过来。”
谢却山走过去,拱手道:“二姐。”
“江山倾颓,你如今为岐人做事,择一条明路,这无可厚非。但我要你对着祖宗牌位起誓,谢家族人之中,若无其抗岐的证据,你都必须护着他们。”
谢却山提起衣袍,在牌位前下跪起誓:“我……谢朝恩,于谢氏列祖列宗前起誓,谢家族人,无论立场如何,我皆护之。”
甘棠夫人也抱着两个孩子在林立的牌位前跪下,她指了指最下面的那一个牌位,道:“谢钦,谢芙,以后,这牌位上头的就是你们的父亲,往后,你们要为他供香,为他祭祀,传承他的血脉,记住了吗?”
谢芙年纪小,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指着牌位天真无邪地道:“阿娘,这不是块木牌吗?它不是我父亲……”
“不许再叫我娘!”甘棠夫人严厉地喝斥谢芙,“昨晚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谢芙被娘亲这么一吼,哇哇地哭了出来,哭声揪得整个祠堂里的人心颤。
谢钦年纪稍大些,已经是个少年了,此刻他泪流满面,但咬着牙磕了个头:“姑母,钦儿记住了。”
那沉默了十年百年的牌位们,依然缄默着。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冥冥之中注视着子孙们的言行,又会对他们做出如何的评价。
但亡魂已无言,世人皆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