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坐以待毙的夜晚,月光凉如冰凌,给屋檐瓦舍都蒙了一层惨淡的白。
南衣心里生出了极度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宋牧川的生死未卜,也来自于谢却山的异常。
不安到她浑身难抑发抖,在房里来回踱步。
她不知道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还是相信谢却山让她看到的情形。他们分明约定过,不能说谎。她总觉得谢却山要舍弃她——可能是求生的弃,也可能是求死的舍。
甘棠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唐戎。
“唐戎,你帮帮她吧。这里拘不住她。”
“是,夫人。”
唐戎永远会遵从她的话。
策略也很简单,唐戎提着剑直接杀出去了,一副鱼死网破之态。这些守卫没料到里面的人会这么凶地反抗,应付得人仰马翻,但好歹是将唐戎挡回去了,又在院门上上了三道大锁。
南衣趁乱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她也不去别的地方,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如果鲁莽了,会引发更大的麻烦。外头秉烛司还有梁大和九娘照应着,想必会迅速行动起来,将明面上的一些东西转移走,确保损失最小。
她在秉烛司的体系里,还没有那么熟练,去了也没用。她的优势,是不起眼,是足够机灵,而她的目标也很清晰。她留在望雪坞,就是为了谢却山,她不相信他真的会袖手旁观。她说过,他若不是叛徒,她要去做他的同伴。倘若她就是瞎了眼看错了,再不济,他那里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总比干等着要好。
她悄无声息地摸进谢却山的房间,藏到了衣柜里。
谢却山刚换了一身夜行服准备出去,脚步迈到门口,目光不经意间望到院里矮墙上的花,忽然顿了顿。
南衣透过衣柜的缝往外看,有些紧张,她已经尽量不发出声音了,还是被谢却山察觉了?
可谢却山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立着,背影显得落寞。
春花还未谢,依然开得葱茏。即便在这样一个紧张的心境里,他还是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眼。
就这样,远远地看一眼就够了。他庆幸自己没有与她纠缠太深。过去他沉溺于这些温存之中,差点忘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他应该是个坏人,要么就是个死人。
他哪有资格谈春花秋月。
现在就很好,一整块都切割掉,干脆又利落。
谢却山耳朵忽然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眉头一皱,立刻折身回到房间,迅速将身上衣服剥了。
他草草将夜行服踢到床底藏起来,外头便传来敲门声。谢却山只着一件素色中衣,打着哈欠去开了门。
“鹘沙将军?”
目光望出去,外头挤了满院的士兵。谢却山有些清醒了,奇道:“这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鹘沙直接挤进房中,打量了谢却山一眼,面上的跋扈是一点都不藏了。
“你这么早就歇下了?”
谢却山露出了点火气:“怎么,这也要跟你报备?”
鹘沙故作亲密地跟谢却山勾肩搭背,凑过头去神神秘秘地说:“你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可有一桩急事,要公子帮帮忙,这才深夜打扰。”
谢却山抱着胸,有点不耐烦:“承蒙抬举,不过——我人微言轻,哪能帮得上你的忙?”
谢却山心里清楚,他这点装腔作势,已经维持不了什么了。
找他帮忙?笑话。
这么多兵,就是直接来按他上刑场的。
要命的是,鹘沙来得太快了,他还不清楚船舶司里发生了什么,宋牧川是什么情况,他都没来得及动作,就已经在极度被动的处境里了。
“船舶司里抓到一个秉烛司的大人物——这人,还非得你亲自来审不可。”
鹘沙脸上的嬉皮笑脸已经悄然退去,暗含了几分强势。
今天就是架,也要把谢却山架走。
他要牢牢盯着谢却山,不让他做一点小动作,他要把这些兴风作浪的谍卧底都连根拔起,从此沥都府就再也没有蚊蝇蛇鼠。
谢却山知道逃不过,再推脱也显得可疑,只道:“总得让我换件出门的衣服吧。”
望了眼屋内,鹘沙没看到人影,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南衣藏在衣柜里偷听,已觉心惊胆战——鹘沙为什么要带走谢却山?他在船舶司里究竟查出了什么,难道谢却山也自身难保了?
谢却山折身回到内室,关上门。他知道这只是无用的拖延时间之计,一旦出了这道门,他的生死也由不得他了。今日他已经豁出去了,鹘沙既然来请他,反而暴露了一件事,便是他还没拿捏到宋牧川是秉烛司首领的实际证据。
无论如何,他都要为宋牧川把路铺平。
君子正衣冠,这也许是生前最后一件衣服了,还是要好好穿的。
谢却山打开衣柜,目光忽然一震。
南衣已经尽力让自己缩到衣服堆里,让阴影笼罩着她,但这么大个人,多瞄一眼就能瞧出来了。
被发现就被发现了,南衣只慌了一下,很快便坦然了,大而清澈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谢却山。
他确实没留意到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这种无声悲壮的时候见到她,他心中百感交集,竟有些庆幸,随后又生出无限的惆怅。
老天爷还是怜悯他的,虽然这怜悯只有一丝一毫,只给他了片刻的宽慰。他静静地看她,那样的眉眼,那样的脸庞,看了无数遍,依然觉得不够。他像个即将赴死的囚徒,在行刑的前一刻目光贪婪地攫取所见世界的美丽,仿佛这样才好捱过黄泉路,抵过孟婆汤,留下一些永不磨灭的东西。
可这世上的不朽,都只是人的臆想和妄念罢了。
谢却山什么都没做,收回目光取了衣服,便默默地关上了柜门。
刚转身要走,裤脚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
柜门又被打开了,南衣执拗地看着谢却山,压着极地的声音道:“告诉我该做什么。”
声音轻到像是刚浮到水面的气泡,噗一声便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觉得好笑,她不应该是个很识趣、很知利弊的人吗?他分明站在她的对立面,分明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了,她居然还来问他怎么做?
鹘沙就在外面,他只要一出声,她就完了。她就这么相信他吗?
是啊,她居然还在相信他。没有什么比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更直击人心。
惊涛骇浪,她非要与他共渡。
他分明可以抽走脚步,可他的灵魂被拽住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她,他有点恍惚,她好像还是那个在雪地里选生死的小女贼,眼里是不肯放弃的汤汤气势,要在他划定的一片死路里硬生生闯出一条活路。
这也感染着他,让他凭空生出了一丝希冀和贪恋。
好,她非要来,那他就给她指一条路。
谢却山横下心,迅速捞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小楷,随后蹲下身,将纸笺团成一团塞到南衣手里。
“去找章月回,把这个给他看。”
谢却山以为这就够了,但南衣还是没有松开他。
她要说话,又怕声音被外面听到,便心急地环过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又拉近了一些。
烛光透过笼纱,晦暗地落在脸上。在这个距离里,他们都逃不了,必须坦诚地看着彼此。
南衣认真地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要救宋牧川?”
谢却山皱了眉,不肯回答,执意要走。
但南衣犯了倔,就是不放手。她一定要他回答,她觉得这很重要。这跟她要去做什么一样重要。
“你得告诉我真话,我才能去做。”
他以前总是这样,做事的意图都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她要是猜到了,他也并不抗拒,甚至还有几分欢喜。
她觉得他很别扭。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别扭。她可以成为他信任的那个人。
书里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可她就是个俗人,她理解不了这种大而忘我的境界。她就是要得到他确定的话,听到他宣之于口的善意。
他孤独地走了这么多路,照亮了那么多人黑夜,可生而为人,凭什么他要比旁人多牺牲一些?倘若都没有人知道他做过什么,这不公平。她要做这个世上,看见他的人。
他们明明约定过,不能说谎。
她就是要一遍遍地问,问到他诚实为止。
谢却山终于是拗不过南衣,他对上她的眼睛,便已经节节败退。刚才还能仗着在二姐那里,理直气壮地掩盖自己的意图,可现在她逼得那样紧。
他说了出来,他心里某种沉重的东西好像也跟着卸了下来。
“是,我要救宋牧川。”
他不用孤独地赴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就算他死了,也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死。
人就是一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动物,在她没出现前,他觉得这种理解甚至是累赘,可她出现了,他一边融化,一边重塑,在不知觉间有了和她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不能没有这个部分。
一晚上板着的脸松弛下来,谢却山忽得笑了一下,揉了揉南衣的脸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却让南衣眼中一下子涌出眼泪。她拉不住他了,她只能看着他飞快地披上衣服。
她张了张口,在他转身之前急切地说出了三个字——“不要死”。
没有声音,只有口型。
而他没有回应,只是离开。等待外面纷杂的脚步声彻底离开后,南衣才从衣柜里爬出来,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纸笺,上面写着“漏网之鱼”。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找章月回有什么用。但这是谢却山让她去做的,她顿时就觉得安心了。
她觉得他做的所有事都有后招与筹谋,他无所不能。
可她并不知道,谢却山给她指的路,其实根本没有几分把握。他知道她不会放弃,不甘坐以待毙,便将她送到章月回那里。不管章月回愿不愿意帮他这个忙,至少南衣都不会有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