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弃了油纸伞,接过陵游递来的蓑帽戴上,转身便走进雨中。
幽径旁的杂草早已倒在泥里,路面上几粒碎石被雨水冲刷,展露了棱角。
陵游瞧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之中有担忧,但又思及她向来聪慧稳妥,便再不犹豫,返身朝山上奔去。
绣鞋地上满是泥泞,容昭借着手中火把的光寻得一根粗木,将淤泥刮去后才又重新上了路。
前路分明是一片黑暗,但她走得极为坚定。
半山腰上。
石阶上浮尸无数,后头的人疯狂地踩着尸首往上爬,更有甚者拎着剑借道从山道旁的密林里冲上来!
明德看着自己的兵马落了下风,早已目眦欲裂。
而密林中的明历亲眼目睹这一幕,悄然一笑:“还是公主聪慧,她的计策果然万无一失。”
身旁随从神色殷勤:“王爷好福气,娶得如花美眷,还是位难得的贤内助。”
“贤内助是真,明德愚蠢也是真。”明历低低咳嗽了一声:“要不是他打了头阵,本王的人又如何随之一道混进来。”
“可如今明砚舟在此,他若阻拦……”那随从觑了眼明历的神色,见他泰然自若,不由笑道:“想来王爷定有法子对付他。”
“无甚法子,但他如今与明德反目成仇倒是本王未曾想到的。”明历抬手拂去大氅上沾上的雨水:“还以为明德有何过人之处,引得明砚舟倒戈,倒是未曾想到今夜这般精彩的局面。”
那随从闻言倒是一愣。
明历余光中见他神情微顿,轻声笑道:“明砚舟既不偏帮于明德,那本王便已然有了大半的赢面。”
“若储君人选仅剩本王一个,你说父皇会如何抉择?”
随从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他面上泛起激越的笑意,真心诚意道:“那王爷便是不二人选,小人在此向您道喜了!”
明历满意地笑起来,他抬了抬手,身后立即有人上前来,抱拳听令。
“你箭法如何?”
那人声音毫无起伏:“百发百中。”
明历听见这一回答,笑得更为真心实意了些,他抬手指了指台阶之上:“三箭之下,取延亲王性命,你可能做到?”
“属下愿意一试。”那人拱手应下后,执着弓箭便转身离去。
明历未曾回头,只戏谑地看着神情之上再无笃定神色的明德:“从前桩桩件件,今夜也该做个了断了!”
明砚舟眼中戒备之色甚浓,殿前司的将士们为阻拦贼人登山,早已与他们战在一处。
密林之中火光也已燃起,喊杀声震天。
就在此时,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向明砚舟身前的明德。
他骤然瞪大了双眼,瞳仁中分明映着那锋利的箭簇,喉咙中欲放声高呼,可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羽箭倏尔便至身前,明德心下早已骇极!
明历站在暗处瞧着,嘴角已然泛起必胜的笑意!
本是十拿九稳的射杀,可那箭簇已至近前之时,原本横在明德脖颈之上的长剑霎时离去。
明历眼睁睁瞧着明砚舟挽了个剑花,那羽箭便已从中折成两段,转了个弯儿射向了一旁的树木。
前半截儿没入树干之中数分,余响许久才止!
明砚舟将明德推至身后交给两名属下,侧过头吩咐道:“将延亲王殿下带进寺中去,严加看管,莫要让他出事。”
明德只觉脖颈之上痛意明显,他愤恨道:“别以为你救本王一命,本王便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想得过于多了些。”明砚舟看都不看他:“你活着才能接受律例的惩罚,死了岂不是便宜你?”
“你——”明德剧烈喘息着,片刻后神情一松:“明历所率兵马,较之于本王,怕是只多不少,你便能安然脱身吗?怎知今夜此处,便不是你的埋骨之地!”
“不劳王爷费心,我结局尚且未知,而你的,却已注定。”
明德闻言,神情顿时癫狂,口中骂骂咧咧地被押上了山。
那射箭之人见状,心中分明不甘得很,却未曾想第二支羽箭同样被明砚舟截下,他一番动作干净利落,眉眼之中尽是凛冽寒意。
明历咬紧牙关,视线一瞬不瞬地瞧着局势,一时竟不知明砚舟到底是何心思!
下一刻,却听见明砚舟视线一转,只扬声道:“殿前司众将士听令,恪亲王率众而来,乃是为平延亲王叛乱、救陛下于水火,刀剑之下务必识清贼人!”
“手腕之上未缚红绸的,才是尔等要斩杀之人!”
此番军令被殿前司众人高声复述,顷刻间便惊起鸟雀无数,山谷之中也有余音回荡。
明历眯了眯眼,视线沉沉扫去,却见殿前司众将士分明帮着自己开始清除延亲王府的府兵,心中的疑惑不由更多了几分。
身旁随从也不知他为何如此行事,讶然道:“明砚舟向来不与您来往,今夜怎会突然相帮?”
明历并不开口,只灼灼地看向石阶之上执着剑的那道身影。
两相绞杀之下,延亲王府的府兵已然所剩无几,但仍有人在负隅顽抗。
明历见他自始至终都未曾食言,眼中倒是意味深长起来,他紧抿着唇。
随从见状,不由抵掌而笑:“想来这明砚舟也是识时务的,知晓明德倒台,立马便向您投诚了!”
“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人总是会变的,病榻之上躺了十余年,一朝得复,谁还愿再重历一次低谷?”那随从感慨道:“他有此变化,也并不难理解。”
明历拧眉思索了许久,终是颔首道:“你言之有理。”
随着延亲王府最后一名府兵倒下,这场激战已然到了尾声。
恪亲王府众人思及方才殿前司出手相助,未得明历的命令,如今都不敢有所动作。
明砚舟站在长阶之上,殿前司的将士们自发退至他身后。
兵戈声渐止。
陵游狂奔了许久,此刻才得以拨开众人,绕到明砚舟身旁来。
明砚舟一见到他,眼中便落满凝重:“叫你护着容昭,你来这里做什么?”
陵游微微喘息着,站至他身侧低声道:“容小娘子取了属下的印信,前往王府去请援兵了,特请属下来相助于您对敌,另外还请您务必拖延时间等她来援!”
明砚舟紧抿了唇,他回头扫向满地的尸骸,以及山道之上绵延数里的火光。
方才一战,殿前司也有不少伤亡,他事先并不知恪亲王府也混进了人。
三千对五千,他有九成把握能赢,可如今已然是三千对一万。
但他仍有把握能赢!
明砚舟紧负了手在身后,他压低嗓音:“我有把握,你去将她寻回来,找个地方躲一阵!”
陵游抬眼瞧了瞧天色,为难道:“按脚程算,待属下下山,小娘子怕是已策马飞奔而去了……”
“山脚下未必没有恪亲王府的府兵驻扎,她……”明砚舟说到此处突然一怔,他眼中似乎浮现了容昭坚定的目光,随后他摇了摇头:“她聪慧有主见,除了她自己,想来无人可使她改变主意。”
他抬起眼,神情之中分明是妥协:“我信她可以做到。”
陵游见状,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密林之中,明历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由随从搀扶着,一步步踩过枯枝走了出来。
火光映照之下,他面上仍带着数分病气。
明砚舟听见动静,转身看过去,见着来人,面上凝重神情瞬间掩去:“殿下可算愿露面了。”
明历抬眼看过去:“你怎知是本王?”
“能率众勤王而来的,除了您以外,我不作其他人想。”
勤王,而非谋逆。
明历似有些意外,想起什么他低低笑了一声:“你倒是极会说话,可你方才为何阻本王射杀明德?”
“延亲王谋逆一案证据确凿,可尚未押送至三司会审,若此时身死,我定会落个玩忽职守之罪。”他言语之中极为坦诚:“王爷不知,我早便是柳青河等人的眼中钉了,届时,怕是难以脱身。”
左右无人知晓寺中发生之事,明砚舟扯起谎来,便是眼都不眨一下。
明历闻言,一时倒是挑不出他言语之中的错来,但心中警惕仍未消:“原来如此。”
他看向明砚舟身后众人:“可如今大局已定,尔等为何不让开,让本王上山面见父皇?”
“您自然可以入内。”明砚舟嘴角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可您身后的府兵只能留守此处,以免惊扰圣驾。”
明历眼中笑意缓缓消失。
“您一人上山面见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