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天光收尽,鸣金声起 。
叶宣站在城门前,手中紧握枯枝,他不错眼地瞧着突厥军队策马如潮水一般退去,眼中骤起波澜。
心中早已无法感知情绪,可他似乎想起如今的这种感觉,应该称之为高兴。
他在城门处站了许久,直到敌军狼狈地奔出视线,紧握枯枝的手指这才缓缓松开。
寒风凛冽,叶宣抬眼望去,只见夜空中灰云密布。
今夜或有大雪。
他只仰头看着,青黑的面庞上已做不出任何表情。
片刻后,他返身穿过紧闭的城门,有火光映照而来,也不觉晃眼。
耳边乍闻清晰的脚步声,叶宣抬眼望去,只见叶朝拎着衣摆,正朝自己快步而来。
另有两道颀长的身影紧紧跟在她身后。
三人背着光,叶宣瞧不清他们的神色,只从几人的脚步之中感受到了迫切。
他步伐一滞,随即垂手站着,静静等着三人走近。
叶朝距离他只余下几步之距,叶宣抬眼瞧去,夜色之下只见她紧抿着唇,眼圈微红,发髻都有些散乱。
脸都被冻得泛了红。
见着来人,不知怎的,方才心中升起的那丝情绪更蓬勃了一些。
独行人间数十载,这些无人可诉的情绪似乎都寻到了出口。
明砚舟紧紧凝着那截枯枝,他想起叶朝方才焦急的神色,心下已然急跳起来。
一个猜测乍现在脑海之中。
叶期紧随着叶朝的脚步,他眼前浮现出方才城墙之上,那截枯枝不经意间使出的招式。
那分明是叶宣惯用的剑招!
眼见那截浮在半空中的枯枝已在几步之外,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叶朝疾行数步,终于站定在叶宣身前。
虽然知晓如今已无人可伤他,但还是不放心地瞧了瞧他周身,见他所着墨色衣袍上并无裂口,她这才松了口气。
明砚舟站在她身后,视线中是她委地的大氅,片刻后他才抬眼望着那片虚无,哑声道:“站在那里的,可是老师?”
见他问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叶期顿时呼吸一滞!
他垂手站着,眼中已饱含期待之色。
叶朝并未回头,听他此问也并不诧异,她弯了弯唇,颔首应道:“是。”
身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颤栗直传至四肢百骸,指尖都起了一阵麻意!
叶期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银枪,顷刻间眼底已然血红,心中分明已是十分笃定,但他仍又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朝朝,你说是谁在这里?”
叶朝转过身,与叶期仓惶不安的视线乍一对上,她心中突然起了一阵酸涩。
竭力按下喉间苦涩,她温声道:“兄长,今日执着枯枝援我大胤的,是爹爹。”
“爹爹?”
“嗯。”叶朝笑望着他,但眉眼已然皱紧,她强忍着泪意:“十一年前被污名加身、惨死青州的平疆大将军,为国为民执念难消,生魂不入幽都。”
叶朝深吸一口气:“今日身若死,无以救苍生。他便是化成一缕孤魂,前尘尽忘不知欢愉悲伤,也要留在这青州城中,以手中枯枝,再度护佑万民。”
明砚舟心下一紧,握着无尘的五指几已僵硬。
叶朝心中酸涩难以排解,她紧咬着牙关:“可爹爹如今已是快要魂飞魄散了,若他再无来生……”
喉间倾泻一丝哭腔,她抬起通红的眼:“爹爹舍生忘死,如此忠勇大义之人,怎能没有来生!”
叶宣看着大氅中微微颤抖的身躯,心中那丝高兴骤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似乎是悲伤,但他也无法确定。
明砚舟只觉唇齿间泛起一阵苦涩,他看向容昭的泪眼,片刻后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替她轻轻拭去。
“朝朝莫怕,”他声音不高,语气中隐有安抚之意:“老师心中难消的执念,我定然会竭力为他达成。你瞧如今北境被夺的五座城池,不是已被我大胤夺回四座了吗?”
叶朝看着他宛若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明砚舟神情坚定:“我与叶期,定会承其遗志,将突厥人赶至居庸关外,自此再不让贼人夺去我大胤一寸土地!”
叶期只觉胸口已然滚烫,他看向叶宣的所在,随即矮身拜倒:“不孝子叶期才疏学浅,本难当大任。但父亲抗颜为师,儿子怎敢还不成器?”
以额触地,他继续道:“您旧时驻守青州多年,护佑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吾亦愿请自隗始,便是血肉零落成泥,亦不毁其志!”
叶朝眼中热泪滚滚而下,她看着他并不算魁梧的肩背:“兄长……”
叶期直起腰:“朝朝别哭,这世间总要有人奉献、牺牲。我为宦官之时做了许多并不算光明的事情,如今细想之下只觉使叶家蒙了羞。”
“至亲在九泉之下,定也不愿瞧见我如此不成器,倘若再不弥补,等百年之后,我还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说到最后,他嗓音已哑:“如今能得陛下垂怜,赏赐我武将之职,让我得以残缺之身着官袍、食俸禄,我已是感激不尽。伯乐一顾之恩,无论如何我都须报;父母生养之情,亦是昊天罔极。是以我心意已决,待夺回旧山河,我愿领兵,将大胤牢牢护在身后!”
明砚舟心中震动不已。
叶宣望着叶期眉眼皎皎,亦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五指一松,枯枝顿时委地。
砸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使众人回过了神,明砚舟伸手将叶期搀扶起,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我等须先回营帐商量对策。今日我一箭射伤了完颜宗不假,但青州之困仍未解,他定还会领兵前来。”
叶期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随即看向叶朝身后:“爹爹与我们一道回去吧,青州苦寒,您莫要再一人待着了。”
叶宣矮身捡枯枝的动作一顿。
明砚舟松开叶期的手臂,随即上前将枯枝捡起来:“老师,请您与我们同行,我等定会竭尽所能,为您挣一个来生!”
叶宣垂眼瞧着那截并不算茁壮的枯枝,半晌后抬手接过,语气沉静:“你们这些后生啊,倒是令人钦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