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落尽,月上中天。
虞兰川看着桌案后拧眉深思的年轻帝王,身侧茶盏终是渐渐失去了余温。
殿中极其安静,一旁侍候的内侍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后,虞兰川将冷茶捧在手中,揭开杯盖只见茶水已近墨色,重又将杯盖阂上:“陛下如今是何想法?”
明骁舟闻言微抬起眼,笑道:“我今夜请你进宫来,便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怎么你倒反问起我来了?”
“微臣……”
“此处无外人在,你我都自在些。”明骁舟摆了摆手:“便莫要君臣相称了,我听着难受。”
虞兰川从善如流:“也好。”
他将手中茶盏放下:“完颜芷这一番话,足以证明她胸有沟壑谋略,倘若让她安然回突厥去,假以时日必有所成。猛兽环伺之危,我大胤早已受够了,怎能因她口中三言两语便放虎归山?”
“行直言下之意,”明骁舟指尖一顿,语气沉沉道:“是杀?”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虞兰川神情淡淡,但口中吐出来的语句却令人胆寒:“在我看来,她可比男子难对付得多。”
明骁舟闻言,眼中沉色顿时消散几分,他扯了抹笑:“你今日此言,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大胤苦战久矣,朝廷与百姓俱是迫切渴望和平,此是不错,但如今绝不能养虎为患。”
他看向桌案上的烛火,眼中落着几分惋惜之色:“这样有胆识的女子,世间实属罕见,可惜终究是立场不同。”
虞兰川面露赞同之色:“她分明是局中人,但又能跳出方圆看待局势,口中所言能正中他人心中最深切的渴望,这样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敌是友,都危险至极。”
明骁舟弯起嘴角:“突厥国主既已缠绵病榻,江山后继无人,突厥定会生乱。完颜芷回去确实可使局势更复杂一些,多予我大胤一丝喘息之机,但倘若此后数年都再不能安枕,那这样的代价着实太大,我不愿背负。”
“还是一劳永逸得好。”
……
三日后,完颜芷暴毙于汴京官驿的消息传至北境,明砚舟听闻之后并不意外。
叶朝的书信送到岳州的当晚,明砚舟与叶期便率领五百轻骑回了青州。
本以为突厥定会以此朝大胤发难,却不曾想这一消息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丝毫响动也无。
令人不免唏嘘。
突厥国主大约知晓自己大势已去,若再不行立储一事,境内将再无安宁。
可自己两个嫡亲的儿子都已身死,他不得已,只得从族中过继了一名子侄到自己名下,并立他为储君。
至此,无论是真心立储还是缓兵之计,都暂时控制住了部落主日益膨胀的野心。
到底担心大胤挥军前来,致使前功尽弃,是以两国和谈仍在继续。
大胤强势之下,突厥国主开出的条件已然一加再加,明砚舟看着堂下站着的那名使臣,见他再无从前的趾高气昂,不由温声一笑。
那使臣顿时脊背一僵,他极其忐忑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心道:“王爷,不知大胤的陛下可感受到我突厥的诚意?”
明砚舟垂眼看着手中极长的礼单,随即抬起眼:“本王尚未来得及将礼单呈予陛下,是以不知他是否满意,但我瞧着似乎颇为丰厚。”
那使臣骤然便松了口气,他微微直起腰:“王爷有所不知,国主感念去岁冬日之时,大胤曾慷慨解囊,助我突厥度过难关。你们中原人有句古话,叫做‘礼尚往来’,是以今日才特意呈上礼物。”
“啪”的一声,那份礼单被明砚舟撇至桌案上,他眼中似笑非笑:“可突厥曾占我大胤国土,鱼肉我大胤百姓,这些又该如何算?”
“这,这……”那使臣喉间顿时一哽,面色顿时涨红。
“大胤乃礼仪之邦,所作所为俱合乎个礼字,而你突厥以游牧为生,自然是粗鄙了些,缺了些礼数倒也无妨。”明砚舟饶有兴味地看着堂下之人:“可珠玉既已在前,为何不学?”
那使臣顿时回过了味儿来,他这是要让突厥将曾经吃进去的金玉财宝尽数吐出来!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是叫苦不迭!
片刻后,他干笑了一声,拱手道:“此事事关重大,某尚需禀告国主,请其裁夺。”
“应该的。”明砚舟也不反驳:“两国和谈,重在诚意,诚意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是是!”那使臣恭敬地退了出去。
不多会儿,叶朝端着盘茶点进了来,将托盘摆在桌案上,笑道:“瞧突厥使臣离去时满脸的菜色,想来这和谈于我大胤而言,尚算顺利。”
明砚舟笑看着她:“自然。”
想起什么,他又低声问道:“对于和谈一事,你是如何作想的?”
叶朝思忖片刻,温声道:“我赞成和谈。”
“为何?”
“自十一年前北境陷落开始,大胤百姓便日日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朝廷这么多年向突厥缴纳的岁贡,都源自连年增长的赋税。”
明砚舟静静听着,眼中欣赏之色愈发明显。
“新皇继位,百废待兴。若是可以,我宁愿朝廷十年磨剑,上行仁政,下施利民之举,让百姓过些好日子;而非穷兵黩武,耗尽每一分钱财去扩张版图。”
明砚舟望进她眼中,神情温柔至极。
叶朝见状顿时有些脸热,她垂下眼:“可是我何处说得不对?”
“非也。”
“那你为何这样瞧我?”
明砚舟喟叹一声:“只是觉得自己三生有幸罢了。”
他声音极低,叶朝并未听清,但又察觉他神情缱绻,倒是不好意思再问了。
明砚舟察觉她的情绪,不由弯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