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棠看着堂上眉眼凛然的男子,心跳已无法抑制,尽管堂下熙熙攘攘,可她眼中只有虞兰川被微风拂起的衣摆。
他端坐于明堂之上,分明与自己相隔不远,可她仍旧感觉到了遥远的距离。
这种战栗中带着些酸涩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最后,也未曾有办法排解。
李玉棠垂着眼。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紫色的官袍缓缓走近自己的视线,她瞧清的一瞬,便是浑身一凛。
那道熟悉的嗓音传来:“陆大人明察秋毫,今日还了你清白之名,怎么你瞧着仍是不怎么高兴?”
良久之后,李玉棠才寻到了自己的声音,其中隐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不知,我心中极是高兴的。”
可她的欢愉因何而生,却并未直言。
虞兰川看着她染着些绯红的面庞,唇边抿着一丝笑意:“那就好。”
陆彦整理了卷宗,这才得空上前来,他先看了看虞兰川的神情,见其上怒容已然消失殆尽,这才敢开口:“大人慧眼,竟一眼便瞧破了那对夫妇的破绽,实在叫人佩服!”
虞兰川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但陆彦也不觉尴尬,他的视线从二人面上逡巡而过,又朝着李玉棠道:“李大夫,案子已然了结,待案卷整理齐全,陆某再遣人请您来衙门确认画押。”
虞兰川眉梢轻挑,从瞧见医馆大门紧闭开始就存在的一丝不悦缓缓消散。
他心中一动。
李玉棠微拧了眉,若未曾有此一事,如今她应该已经在回金陵的路上了。
但事出突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得颔首应下:“我知晓了,多谢陆大人。”
堂外瞧热闹的百姓已散,二人这才并肩朝外行去。
夕阳西下,高墙投下阴凉,替行在其中的人遮挡了几分暑气。
李玉棠眨了眨眼,片刻后斟酌道:“大人怎知我在此处的?”
虞兰川足下一顿,见李玉棠也驻足瞧来,他偏过脑袋,掩饰般地咳了声:“下朝回府的路上,听见百姓高声议论这桩案子便来瞧瞧,谁知那黑心肝儿的女大夫便是你啊。”
说到最后,语气之中隐有促狭意味,李玉棠的耳朵已然鲜红欲滴。
她不满地嘟囔了句:“谁黑心肝儿了……”
但嘴角已不自觉地翘起。
可离别的那一刻仍要到来,李玉棠离京那日,叶朝与明砚舟已回了汴京,自要来相送。
叶朝吩咐随从往李玉棠的马车中塞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另外还请府衙备了份文书,如此李玉棠便可在沿途的驿馆中休息。
二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李玉棠从始至终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时眺望着城门方向,等了许久也未曾见到虞兰川前来。
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失落。
时辰已然不早,若再不出发,晚前定然到不了最近的官驿。
李玉棠又朝叶朝身后望去,行人熙熙攘攘,其中仍是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抿了抿唇,又与叶朝道了声别,这才转身朝马车行去,正踩着辕座欲往车厢走去,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玉棠浑身一凛,身躯仿佛全然僵住了一般,但她未敢回头。
明砚舟转眼瞧见那架眼熟的马车,笑意已然浮起:“终于来了。”
秦景云急急驭停了马匹。
虞兰川拂开车帘,看着李玉棠的背影,扬声道:“李小娘子。”
李玉棠怔怔转身,眼底已然微红。
虞兰川的视线落在她面上,片刻后温声道:“本官领了公差,今日欲往金陵去,不知你可愿与在下同行一程?”
李玉棠看着他,心中乍然透进一丝天光,她含笑应下:“好。”
……
又是几日过去,汴京暑气未曾消减一分,反而更为炎热。
叶期穿着身不起眼的衣袍站在一间铺子前。
叶朝自小便爱吃甜津津的蜜饯、糖葫芦,这一习惯他记到如今。
从小厮手中接过油纸包好的吃食,他付了银子,刚要转身,耳畔却突然起了阵争执之声。
本不欲探听他人的恩怨,可自己的名字骤然从旁人口中传出来,倒令他颇为意外。
叶期抬起眼,只见对面茶楼二层有一间一间雅座,雕花窗户未曾掩上。
那大声的争执便是从中透了出来。
只听得一名小娘子声音中尽是委屈:“郑小娘子,便是我有不对之处,你也不必如此侮辱喝骂!”
随即一道娇俏但隐含薄怒的声音响起,叶期了然,想来这便是那位郑小娘子了。
“你何必哭哭啼啼,咱们今日本是为解闷儿而来,可你口中字字句句皆是在炫耀你父亲被拔擢,身居高位。便是那满门忠烈的叶家,在你左家眼中也不过尘泥,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
那小娘子一掌拍在桌案上,声响巨大,叶期抬眼瞧去,从轩窗中仅能瞧见她纤细的腰身。
分明纤纤弱质,可如今双手叉腰,中气十足,瞧着倒是有种极强的生命力。
“那叶家大郎君,分明青松明月一般的人物。我等安然在汴京锦衣玉食,享受着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安定,你不感激便罢了,竟还敢出言不逊,真是枉读圣贤书!”
叶期微微一怔,鼻尖钻入蜜饯的甜香,胸腹处极为熨帖。
随后,那雅间响起了几分嘈杂,有女子哀哀哭泣之声传来。
少顷,有一名女子怒气冲冲地走出茶楼大门。。
她身上所着衣裳分明是叶期方才从窗户中瞧见的那一身。
那女子生着张鹅蛋脸,杨柳细眉,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长发梳作未婚少女的发髻。
分明是极为温婉的长相,可她面上隐含的怒气及方才那番郑振聋发聩的话语还在耳畔。
她似乎也瞧见了街道对面长身玉立的叶期,见他视线遥望而来,顿时柳眉倒竖:“瞧什么瞧,未曾见过小娘子们争吵吗?”
叶期见她如同一只竖起满身刺的刺猬,顿时摇头失笑。他到底也是俊朗的外表,一笑之下五官更显柔和。
“你又笑什么?”那小娘子耳畔浮起些热意。
“没什么。”叶期笑够了才温声作答:“不知小娘子方才,为何要替叶期美言?”
郑凌霜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话早已落入他耳中。
对他偷听的行为虽有些不耻,但到底与自己嗓门儿太大了些脱不了干系,她抿了抿唇:“叶将军乃是君子,吾等既受他恩惠,又怎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你又不认识他,怎知他为人?”
“大胤曾有愧于叶家,可大敌当前,他仍愿执枪上阵,舍身护我大胤百姓。这样的品行自然称得上高洁。”郑凌霜高声反驳,二人隔着长街交谈,倒也未觉何处不妥当。
叶期闻言,心中不可谓不震动。
郑凌霜见他不开口,便福身告辞,她转身的动作极为利落。
叶期远远瞧着,只觉她好似一轮烈阳,旺盛又鲜活。
……
颂春与丽娘离开金陵已久,今日也要启程了。
知晓女子谋生艰难,如今糖水铺子的生意已经有所起色,叶朝自不会将她二人困在身边,还将铺子无偿赠予二人,以作她俩安身立命之用。
颂春眼眶通红,她拉着叶朝的手,细细叮嘱着。
叶朝听得失笑:“知道了,你已唠叨了数遍,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颂春噗嗤一声笑出来:“奴婢只是不放心您罢了。”
“在我跟前,再不必自称奴婢了,我早已将你视为姐妹,我那养母虽忌惮律法,未敢要你性命,但明里暗里的苛待和委屈,你定也是受了不少的。”叶朝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此去金陵一路遥远,你与丽娘都需照顾好自己。”
“那么久远的事儿,还提它做甚?夫人因老爷病逝,又加上小郎君被官府发配岭南,重重打击之下已神智不清,是以我与张叔后来也并未受什么罪。”颂春叹了口气:“但那样精明的人,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可怜。”
叶朝早便从她口中知晓了徐氏如今的境况,心中自也是唏嘘不已。
但她做不来以德报怨之事,如今既往不咎便算作还了她曾经的养恩了。
眼见着马车离去,明砚舟上前来揽住她的肩膀:“何时想她们了,我们便何时启程去金陵。”
叶朝笑起来:“好。”
……
叶朝是偶然翻到了那封夹在兵书夹层中的信的。
墨色依旧,清香阵阵。
信封上字迹清白,不过“朝朝亲启”四字。
带着些好奇,她撕开明砚舟以蜡封严的口,将其中的信纸倒了出来。
尚沉浸在信首“吾妻朝朝”的甜蜜中,但下一句却已满是沉重。
叶期一字一句瞧过去,只见上头书写着的尽是明砚舟的诀别之言。
他细细交代了许多事情。
初时尚还能克制心中的酸涩,直到瞧见这一句:“朝朝,若我有负所托,未能安然归来,吾之魂魄定也会越过千山万水,来与你诀别。”
她几乎是瞬间便掉了泪。
信纸之下是厚厚的田契地契,上头落着的都是叶朝的名姓。
信的最后落着那首诗。
“梦里云麾烽火远,风月枕山河;
宝剑刃落秋霜色,无以报家国。
衣染金灯待身死,昨日遇芙蕖;
烛火将熄无年岁,不敢误佳期。”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扇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过门槛。
叶朝抬起眼,面上泪痕尤在。
明砚舟有一丝讶然,待瞧清她手中的信纸之时,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他信步行至叶朝身前,抬手替他拭去泪水,低声哄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这一句,便又逼出了她的眼泪。
叶朝将信纸递给他:“如今呢?”
还敢误佳期吗?
明砚舟垂眼看着,片刻后妥协般叹了口气:“朝朝,如今山河大好,山川依旧,你我二人可携手共赏人间好景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