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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清脆的铃声准时响起,货郎走街串巷通知大家收果,人们听到铃声就知道今日的交易开始了。

李二郎年纪轻,身体强健,消炎后伤势一天天好转,今天换药时一看,纱布上已经没有渗出的血水,伤口已经结痂了。

李三郎给李二郎上药:“大夫叮嘱,伤口结痂后便不可再缠纱布,要让伤口保持干燥,切记不可沾水。”

如今仔细看李二郎腿上的伤,当初以肉身阻拦野猪的行为是多么凶险。

一条长长的伤口从脚踝处一直延伸到膝盖窝,要是那只野猪再用些力,亦或李二郎没躲开,很可能会被野猪的獠牙捅穿小腿,若是伤到小腿深处里的大血管,不出一盏茶功夫,李二郎可能因血流不止而丧命,那时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以挽救。

这么长的伤口很难自行止血,大夫处理脓血后,用羊肠线将整条伤口缝起来,这才才止血。可惜大夫手艺一般,伤痕过长加上羊肠线太粗,李二郎的腿上如同趴着一只粗长的大蜈蚣。

暗红的血痂上涂着深褐色的药,看起来十分狰狞恐怖。

即使将来伤口愈合了,这么长的伤口,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咱们地里还有多少果子未摘?”李二郎曲着腿坐着,等药膏干了才能下地。

李三郎收起药膏,想了想,估算:“大兄与阿爹离开的前一天已经摘掉大部分果子,放在家中至今还未挑拣完,如今树上的枣子大约还有两三千斤,山楂少一些,还有差不多一千斤。”

“货郎只待十日,这期间果子还在不断成熟,一来二去等咱们交完最后一批货,两种果子拢共也能卖七八千斤。”李二郎在盘算收益,“货郎用一文一斤枣子与三文两斤山楂收货,做成蜜饯或拉到南方,价格能翻几倍甚至十几倍呢……”李二郎思量了一下,还是早些去村子里寻来收货的张管事才行。

“待会交货我也去。”

“郎中说你还不能走太远。”

李二郎挂着笑脸讨好弟弟:“我坐板车。”

提前挑拣好的果子堆在藤筐之中冒了尖,李阿翁和李三郎两人合力把藤筐抬上板车,李二郎拄着拐杖,默默坐上板车。

李阿娘不禁疑惑,骂道:“受了伤怎的还不老实,你这百斤重的肉身压在板车上,三郎拉的不得更吃力?”

“阿娘,我想找收货的张管事问一些事,怎的就是不老实?”

最后李三郎帮忙劝了几句,说拉得动,李阿娘才放李二郎出门。

田里一些人正在使牛拉犁,准备在种麦之前把地再深耕一遍,开出一条条比较浅的垄沟,为种麦做最后的准备。

如今这世道越过越艰难,李阿翁年轻时,参军的男丁可免去徭役、粮税与绢税,李阿爹出生后,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参军的男丁,遂朝廷一步步免去府兵的特权。

听李阿翁说,以前当府兵的人,每人可以分到四百亩永业田,永业田是什么,是能世世代代耕种不会被官府收回的土地,可以传给后世的子子孙孙,不过二十年,如今不说分到头上的变成一百亩地,且这一百亩地里只有二十亩是永业田。

这么一对比,简直天差地别。

不仅分到的地原来越少,各种税赋也慢慢加到府兵头上,等到同税同役的时候,府兵真正的与平常百姓待遇并无不同了。

官家已经找不到空闲的田地可以分给府兵了。

当男子长至二十岁,便要强制征入兵府,没有战事时,闲赋在家种田,受召则回军营训练,一般两年轮换三次,还有二十天徭役,每年两石粟米与两匹白绢。税改之后,他们比以前要劳累,渐渐地,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当兵,兵营里渐渐出现许多逃兵。

他们大多因家里贫困,偷偷卖掉家中田地,撑过一时的艰难,满足一时的富余。家里没了田,闲时去地主家租田来种,除去给国家的税与地主的税,剩下分到头上的粮食便所剩无几,一家人艰难糊口,渐渐陷入一个死循环,这时,看不到希望的他们才逃出兵营,带着家人占山为王,做了山匪。

世道大不如从前,如今有山的地方有就山匪。

李二郎他们家也卖过地,这些地本不允许买卖,可天高皇帝远,朝代更迭官家换了一个又一个,官府最终也抵不过地方豪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年下来,这么广阔的田地,真正属于农民个人的只占极小一部分,租着本来曾属于他们的田,交两份税,养一大家人。

真应了那句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西北地,十月份中旬过后,就会猝不及防地降温,到时候天气多变,常常冰雪中夹着冻雨,人在户外根本待不久。货郎收货多不了多久就要进入尾声,他们已经在细细选择回程的线路了。

现在已经是九月下旬,货郎 要赶在十月中旬前走出西北地,万一在出山时碰到猛烈的降温,一场冻雨,就能把他们困在山里,到时候道路湿滑,货物很难运走,一旦被困在山里,很有可能会遇到山匪。

李三郎拉着板车慢慢走到村子里,几家不同的货郎的车队聚在一起,阵势浩大。他们不是同一天到来,通常会商量组合车队选择同一天出去。

几个伙计看到有人来卖货,赶紧上前帮忙。“李家阿翁、李家三郎,你们动作可真快,别家出果量可不似你们家,每日稳稳都有几百上千斤啊!”

李阿翁笑道:“是我家儿郎与孙郎,出门前把熟果子都摘下来,剩下在树上还未够熟的每天摘一些。”

伙计看到李二郎从板车后边下来:“咦,这不是李家二郎嘛?我说怎么这几天收果没见过你,原是受伤了?”

李二郎慢慢拄着拐杖上前:“前几日不小心被野猪撞了。”每年都是这几个伙计跟着管事到他们这收果,一来二去,他们跟李二郎算相熟了。

伙计们听到李二郎受伤是因为野猪,纷纷吓了一跳,“这畜生竟凶猛到把人撞伤?”

“是我大意。”李二郎没有过多解释,伙计们不在意,忙着把筐里的果子装到袋子里,想到这次出来的目的,李二郎问道:“我想找张管事问些事,不知张管事在吗?”

“张叔?他在里边。”他们在村子里租了一间大院房。

李二郎走到院门前,从门口往里看,只见院中堆放着许多麻袋,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前清点账目,手边还有一个匣子,李二郎知道里面放的是银钱,伙计们称斤后会领人进来拿钱。

管事听动静还以为有人来拿货钱,抬头却看到李二郎。他放下手中的毛笔,亲切地笑道:“二郎怎么受伤了?”

李二郎不好意思地解释,张管事让人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确实是你莽撞,那野猪三四百斤,若不是你躲闪及时,恐怕伤得更重。”

“是……”李二郎坐下也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张管事,此次我寻您是想问些事,不知可行不可行。我知东家以粮行起家,组建商队四处收货回去加制,再贩去长安或南方。”他握拳作揖:“我想通过您向东家求一门生意,如今我手中能用来求东家合作的只有土地,今年我去县衙入了账,分得一百亩地,明年三郎也要入账,如若无差,他要继续念书,到时我手中便有两百亩地。”

张管事知道李二郎要做什么了,笑道:“二郎想种什么?”

“听闻香料值钱,可东家所在的南方,田地虽然多为肥沃的耕田,却不比北方集中且广阔,主要种植稻子粟米,且产量比西北高,用来种香料的话便可惜了,士族门阀思想陈旧,他们不愿用种粮的田来种香料,所以,我想请东家在我们这种胡蒜。”

张管事笑了笑:“李二郎,你想的不差,胡蒜在这才四十文,到了长安,百文都是卖得的,更别说其他香料了。你说那些有钱有地的门阀士族怎会放弃这个生财之道?”

看着李二郎沉默,张管事又温声道:“南方确实少有种胡蒜的,可若说北方却也不多,你可知为何?这么说吧,如今官商勾结日益严重,胡商早就与地方豪强牵连紧密,不说种子难得,若没有比他们更低价的胡蒜,决计敌不过他们的攻势,就算有,他们也不会让你做成这门买卖。”

管事捋了捋胡子:“我知二郎你想借东家的势力与胡商相抗,可东家的势力不在北方,所以二郎你的情求,我现在便可替东家回答,我们不能答应。”

李二郎来之前也没抱太大希望,自然就没有太大失望,有时候做了要比无所作为要好。

张管事看李二郎并无失望的神情,心里有些赞许:“如今世道越来越乱,绢价暴涨之事过于突然,里边的水,太深……”

“可否请管事再透露一二,是否是南方那便出了什么事?”

尽管张管事许久没有回南方,可收到的消息远还是比深居在一地的农户多得多。

他叹了叹气:“南方不出桑了。”

李二郎大惊,久久没能回过神。

“二郎?”李三郎站在院门,朝张管事作了个揖:“张管事,小子来领货钱。”

李二郎回头,原来外边已经称斤完毕,李三郎和李阿翁进来拿货钱,李三郎走到李二郎身边,看到兄长额头上都是汗,悄悄问:二兄,怎么了?”

“我们回去再说。”李二郎说着朝张管事作了一个极其郑重的揖:“多谢张管事告知。”

张管事摆摆手,看了伙计的报账后很快就给他们结清货钱:“我是看你们家这么多年做事从不偷懒耍滑,且懂得如何避祸自保,能力不凡,才告诉你这些事。”

李三郎扶着李二郎走出去,出门前悄悄看了张管事一眼。

伙计看李家人走远,不解道:“如今也就是这里消息如此闭塞,位置偏僻又靠近关外,可再过不了多久,南方不出桑的消息也能到。”

张管事呵斥:“你当是位置偏僻才没的消息?你当东家特意吩咐不得将这事传出去是随意说的?那是官家下令严肃南方的事,南方是产粮之地,亦是门阀士族盘踞之地,若消息炸开,北方也要跟着乱了。”

伙计哪里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嘟哝着:“那您为何要告诉他们?”

张管事看着小伙计的眼神里充满嫌弃,恨铁不成钢:“我们来这里收货这些天,你就没发现什么?”

张管事没有再继续往下解释,而是看着院门,心里不断为现在的局势感到担忧:不知长安给东家的消息是否是真的,说不定东家能趁着这个机会更上一层楼!

一看伙计还是傻傻的模样,张管事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如今处处都在收粮,就连我们也不例外,前些日子收到东家的加急信,命我们在路上能收多少粮就收多少。这一路上我们遇到多少卖粮的人,你可曾见他们问过?难不成你认为他不知道我们这儿收粮出的价可比县里多加一文?”

张管事背着手,一脸深沉:“你真当那李三郎的书是白读的?”

门外拉车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了,张管事重新坐下来理账:“若东家真的在香料之事上掺一脚,你我都不必再管这收货的事了!”

南方是万万不可能种香料的。

“听说李家三郎明年就要考县试了,我为何不趁现在让他们欠东家一个情……”

路人步伐匆匆,又是辛苦劳作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李阿翁拉着空板车,上面坐着李二郎,李三郎靠着板车边走:“二兄,张管事同你说了什么?”

“三郎,南方的事,你说得对。”

南方富足,是产粮产绢的集中之地,只要南方不乱,整个国家便可以在几年之内重新安定下来,可只要南方发生动荡,整个国家就要面临根基动摇的祸乱。

“是何原因?”李三郎追问,若是南边有意破坏市场,哄抬物价,官家就算是动用军队也能平定,还可顺带整治一番,不应该是现在这种局面:米价绢价发了疯似的一直往上涨,而官家却无动作,既不管制又无说法。

“南方不出桑了。”

李三郎惊得停下脚步,瞪大眼睛。

不出桑,就不能养蚕,没有蚕就没有丝,没有丝就会造成市场的绢价不稳,绢涨价,其他东西的价格也跟着上涨。

这可是要出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