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站着呀,坐下说话。赶紧着,坐下。”
红老姑半让半命令着,一定要曲良坐下跟自己说话。
曲良坐了下来,沉着脸,不说话。
红老姑微笑着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用两根手指头推送到曲良的近前,“曲老大呀,你跟了我也不少年头了,我一直想问问你,可也一直没空问,今儿闲在,这屋里就只有你跟我俩人,我想问问你,你觉着我这些年来对你还算仁义吧?”
曲良站起身,向着红老姑躬一躬身,“东家对曲良的好,曲良这辈子也不敢忘。要是没有东家,就没有我曲良的今天。”
“呦喂,瞧你这话说的,照你这么说,我不成了济世的菩萨了么?”红老姑合不拢嘴地说着。
“在曲良的眼里,东家就是大慈大悲、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曲良说话很是谦恭,却并非奉承。
“行了行了,再夸就把我夸到天上去了。快坐下,别站着呀,这里没有东家,我也不比你大,你甭一口一个东家叫我,我不爱听,你管我叫声姐,我反倒乐不得呢。”
“不敢。东家就是东家,甭管到了什么时候,您也是曲良的东家。”
“嘿呦喂,要不人人都说曲老大为人忠义无双,堪比关二爷呢,过去我只当是句玩笑话,今天我算是心服口服了。坐下吧,给个面子好不好?”
曲良无奈,只得重新坐下。
“喝茶。”
“我不渴。”
曲良不敢喝,知道这碗茶水是好茶不假,却也是一碗苦茶,一旦喝下肚,从肠子里到肚皮外,都会是苦涩的。
红老姑也不强求他喝,兀自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轻轻哀叹了一声。
“苦呀……唉……”
“东家有心事么?”曲良明知故问,深知红老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可不是么,这阵子天天睡不好、吃不下……这心里呀,就跟有人敲小鼓似的,咚咚咚咚,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呀……”
“那么曲良有什么可以帮到东家的么?”曲良主动说出了红老姑要听的第二句话。
“我说你能帮我解心愁,你信么?”
“但凡能为东家分忧的事情,曲良什么都可以做。”
“真的?”红老姑斜睨着曲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阴恻恻的问。
“曲良在东家面前不敢说瞎话。”
“太好了。曲老大,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曲良眉梢一抖,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疑问。对于他而言,好消息的代价是巨大的。
“我烦了好多人,找了好些门路,终于在英租界的圣保罗医院给你家小虎子的妈,我那可怜的妹子订下一个床位。你也许不知道,那家医院只收治外国人,而且还非得是有头面的人物才能住进去。我费了好大劲,终于说服了院长,给我那可怜的妹子空出一张床位来。外国的玩意儿我也说不好,我听说呀,那里面用的东西,全都是从英吉利本土舶来的,有什么机呀什么仪的,说是能隔着肚皮看穿肠子,还说把头盖骨锯开,拿出里面的瘤子后,还能把头盖骨再给合上,这人就这么好了。嘿呦喂,要不说洋人的玩意儿牛呢,过去只听说华佗有这个本事,可咱们谁也没见过,原来呀,华佗的本事全让洋人学了去了,合算着咱们这边倒是把手艺给失传了。我那妹子只要住进去了,我估摸着不出半个月,身上那些病呀灾呀的,保准全都被洋人妙手回春的本事给治好了。等她出了院,我再给你们置办一所新宅子,你们一家三口乐呵呵的过日子,我看着都替你们高兴呀。”说罢,一阵浪笑响起,夹杂无限邪气。
曲良的手抖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了。他太想治好孩子他妈的病,那样一来,这个家才能有生机,他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孩子他妈哪天一口气上不了,狠心撇下他们父子二人,一个人奔赴黄泉。他不想孩子早早的没了妈,更不忍心看着妻子整天饱受病魔的折磨,为此,这条看上去硬邦邦的汉子,心里不住在淌血。他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和睦安详的家庭,常常祈求上苍怜悯,倘能够不让妻子受苦,不叫孩子受罪,他甘愿承担下所有的苦难。
然而老天爷却偏偏像是在捉弄他,这些年里,没有一天让他安生过,这正是他不会笑的缘由。
“东家已经救过我家孩子他妈一回了,还要让东家为我一家操劳,我……”曲良竟然哽咽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曲良,无愧为有情有义的男子汉。
“别说了,陈年旧事了,还说来干嘛呢。”
那天,红老姑曾对小狗和小山子叫嚣,一旦她出了事,曲良一定会为她报仇。她说曲良欠着她一条命。
她说的不是谎话,曲良不是欠着她一条命,而是两条。
曲良的妻子一直病病殃殃,吃了多少药,看过多少医生,始终不见好转。
生孩子那天,由于难产,人彻底没了气。
曲良无奈,求到红老姑的面前,请她救救自己的老婆孩子。
红老姑为了能够让曲良死心塌地的为己所用,于是安排人手,将曲良的老婆送去了租界里面的医院。就这样,曲良的老婆被救活,孩子也顺利产了下来。
自那之后,曲良就一直受红老姑的摆布。这些年里,他做牛做马,做狗做猪,任劳任怨,叫干嘛就干嘛,挨打站直,挨骂听着,偌大一条汉子,让个娘们儿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过。他得活着,得养活妻儿,所以他得捱着。
“曲老大呀,二狠子跟你有交情吧?”红老姑皮笑肉不笑地问着。
“没有。我跟他不熟。”曲良老实地说着。
“不熟就好办了。我也不跟你废话,我帮你救你家孩子的妈,你也得帮我把我想要的东西拿过来。你肯吗?”
“东家的吩咐,曲良怎么敢说不肯呢。”
“行,够敞亮。童金光童爷你认识吧?”
“认识。但不熟。”
“他现在是咱们这边的人了。你给他搭把手,去把二狠子从老刘手里拿走的地盘拿回来。这事对你来说不难,你能做到,对吧?”
曲良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顺从地说:“我会尽力。”
“好!”红老姑很是满意,“知道尽力就好。明儿中午吧,我派车去你家,接你家孩子他妈去医院。什么也不用带,那边都是现成的,人只要到了,就嘛也不用管了。你嘱咐她好好听洋医生的话,不用害怕,洋人没那么邪乎,人家讲文明,说话办事比咱们靠谱。”
“曲良对于东家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东家交给曲良的事,曲良哪怕豁出命,也要为东家争一口气。”
“不是要你给我争气,是要你给我拿回地皮!”
曲良腾地站起,大声道:“曲良一定帮东家把地皮拿回来!”
“好!”红老姑咯咯一笑,“那就把这碗茶喝了吧。”
曲良伸手抓起茶碗,一饮而尽。
喝了这碗茶,等于签了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