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卧室门，罗薇看见了两道瘦长的身影。
白光在他们脚下一闪而逝，空间通道也随之关闭。
听到开门声，一人一亡灵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亡灵法师把自己隐藏在宽大的黑色法师袍里，帽檐下的眼眶里冒着幽蓝的火焰，只差拿一把镰刀就能装扮西方电影里的死神。
“鲁道夫大师”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光看穿着像个精干的乡下农民，但他接近两米的身高和魁梧的身形让人能轻易将他与普通人区分开——即便瘦得只剩骨架，他的骨架也十分粗壮。
而且扎克利还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和一把张扬的红胡子，那双松寒的绿眼睛反射着凌冽的光，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力。
离开了恶魔岛，扎克利也不装了，佝偻的小老头儿重新挺直了脊背，半个月的休养让他的身体状态又年轻了不少。
罗薇迅速打量了他们一眼，站在门口镇定道：“布尼安先生，下午好。”
扎克利一顿，平和道：“罗薇小姐，下午好。”
罗薇微微挑眉，扎克利这是怎么了，今天谦逊得跟变了个人似的，明明第一次见面他还挥舞着拳头说要打爆自己的头呢！
她看了一眼帕特里克，帕特里克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扎克利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扎克利看出罗薇的疑惑，声音沉沉地开口：“之前是我误会了一些事情，对你的冒犯我感到抱歉，对不起，罗薇小姐，我会尽我的所能获得你的原谅。”
他郑重地道了歉，以他的身份和年龄做不出对小辈鞠躬的举动，但他的语气很诚恳。
罗薇迟疑了一下：“我以为，在我们达成合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互相谅解了。”
真要说谁冒犯了谁的话，好像她做的事更过分一点。
毕竟扎克利一开始只是态度上的轻蔑以及敲诈了她一笔钱，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上的伤害，而她却把人家囚禁折磨了几个月。
其实扎克利当初对她的恐吓和敲诈她也能理解，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带着一个魔剑士突然找上门，还扬言要买下他那里所有的奴隶，这样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可疑。
站在扎克利的角度看，她很可能是哪个敌对势力派过去的探子，甚至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这么做就是为了见他一面，好证实他们的猜测。
所以扎克利装作一副头大无脑、狂妄粗鄙的样子，先将自己与“鲁道夫大师”的形象割裂开，又出言威胁，想要把她吓走。
只是他低估了罗薇的心理素质，罗薇显然不是他能三言两语恐吓走的人。
后面的敲诈，或许是出于试探，或许是为了泄愤，也或许是他为了加深自己的“奴隶贩子”刻板印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把自己送进了罗薇的圈套里。
但扎克利是高级炼器师，罗薇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完全可以收了她的钱再杀了她，就是对付特洛伊有点麻烦，很可能会被他反杀。
罗薇代入他的位置思考，忽然想到，扎克利反复试探她的行为，会不会也是在为他自己寻找合作对象？
卧室里不太适合交谈，罗薇邀请扎克利去了走廊另一边的书房。
帕特里克作为她的下属，早在她跟扎克利打完第一声招呼后就站到了她身后，暂时接替了特洛伊的守护职责。
三人进入书房坐下，罗薇略带好奇地看向扎克利：“布尼安先生，我能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转变对我的看法吗？”
扎克利坦然道：“我看到了恶魔岛上的石碑，你对各种族的宽容态度值得我尊敬，对红发人的收容更值得我感谢。”
“原来如此。”罗薇了然。
扎克利是爱屋及乌了，不过她并没有那么博爱，她当初会写下收容红发人那句话，只是想到了特洛伊和罗茜。
扎克利胡子抖动了一下，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
光一块石碑不可能把他对她的印象扭转得这么彻底，事实上，他在看到罗薇第一眼时就把她纳入了可结交的对象范围。
原因很简单——罗薇身边站着一名红发骑士。
这说明她对红发人至少是不讨厌的，同时也证明她不可能是教廷的人。
跟罗薇想得不一样，扎克利对她和特洛伊的信息收集早在他登上恶魔岛前就完成了大半。
他为什么要当奴隶商人？
除了可以借奴隶商人这个身份藏匿人口、训练军队，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把自己的眼线以最不起眼的方式安插到西原各地。
可以说，全西原各大势力的最新动向，包括各国王室和教廷，全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派出去的这些人不仅会为他搜集情报，还会留意周围的红发人，默默记录下他们的基础信息。
要是有红发人遇到了麻烦，这些人会想办法出手相助，帮红发人逃往北地，或者将他纳入搜集情报的组织，一起为他们的宏大事业努力。
罗薇的来历确实神秘，但特洛伊的身份就好查得多。
这么年轻的中级魔剑士，西原还从来没出现过，所以调查他的人把重点放在了他红发人的身份上。
红发人，又觉醒了魔法天赋，这样的人向来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看看名单上有哪些觉醒了魔法天赋又没被他们招揽的人，就能排除百分之九十九的错误选项。
再往下查，特洛伊戴了面具——疑似面部有伤或在逃罪犯，骑士礼仪很标准——受过正统的骑士训练。
这几个特征一综合，他的真实身份很快就明朗了。
亚特王宫的探子说几年前有一位红发骑士，因额头上出现邪神印迹被王后下令处死，但在行刑前逃出监牢，至今没有下落。
那名探子还说，他曾经接触过特洛伊，但在发现他出身贵族且对亚特国王十分忠诚后，就放弃了招揽他的打算。
不过他说的这个“特洛伊”只是个剑士，跟魔剑士有很大区别。
下面的人拿不准，就把调查到的信息汇总上报给了扎克利，扎克利听完，断定这两个特洛伊是同一个人。
所有信息都指向这个结论，那结论就是真相。
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天才，不能以常人度之，尤其是受到神明眷顾的人，短时间内从剑士突破到魔剑士并非不可能。
特洛伊有邪神印迹，邪神帮了他也说不定。
扎克利拍板后，各地的探子接着查，很快就查到特洛伊曾出现在希瑞亚的小酒馆，当地的雇佣兵都对他记忆深刻。
探子给了些钱，那些人立刻就把特洛伊被一个贵族小姐雇走的消息透露给了他，顺藤摸瓜，罗薇的信息也摆到了扎克利的桌案上。
所以他被关进恶魔岛监狱后，罗薇说她来自雾原，是雾原的公主，他才会大骂她是骗子。
雾原公主还需要在西原雇一名逃犯当骑士？
扎克利当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欺骗，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忘记自己一开始也是想跟罗薇合作的，每次她来都跟她赌气较劲，差点真的把自己玩脱。
一想起过去的那几个月，扎克利就忍不住叹气。
说出去让人笑话，他一个活了近两百岁的人，竟然着了一个十几岁小丫头的道，老脸都被自己丢尽了。
别人都是越老越稳重，他这脾气，年轻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老了越发暴躁，真应了那句话：炼器师都把脑子给炼没了。
好在两人聊了几句，他也消除了心里那点儿隔阂。
又叹了一口气，扎克利主动提起今天来这里的任务：“这位法师给我传信，说你有一道大型魔法阵需要我才能开启？”
“是的，”罗薇点头，“帕特里克已经试过了，他的魔力不够，所以我才想请您来帮忙看看，能不能开启它。”
扎克利面露诧异：“是什么样的魔法阵？”
居然连高级亡灵魔导师都开启不了？
罗薇抿了抿唇：“是一道远距离传送阵，布尼安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蒙着眼睛尝试开启传送阵？”
她知道扎克利讨厌欺骗，所以这次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保密。
事实证明， 扎克利就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他当即答应了下来：“可以，什么时候去？”
罗薇看了看窗外，天还没黑：“现在吧。”
现在去，回来还能赶上吃晚饭。
三人随即下楼，仆人准备马车还要一会儿时间，罗薇吩咐克莉丝和百丽儿上了几杯下午刚备好的凉茶，她和扎克利喝完刚好出发。
扎克利不习惯坐马车，他更喜欢骑马，但这里不是北地，他的形象只会吓哭小孩，因此他只能憋屈地坐进了马车。
幸好罗薇的马车空间很大，三个人坐进去还很宽敞。
饶是如此，罗薇也在考虑再添一辆马车的必要性。
要是以后来的客人多了，一辆马车可不够，而且男宾女宾最好是分开坐，一些贵族小姐对此比较介意。
那辆白色拱顶小马车已经分给了贝拉，或许她应该再买一辆大点的马车。
还有星罗居的传送阵也该改一改了，总是传送到她的卧室里多尴尬，以后外面来的人都传送去桑树园别墅，再让他们从郊外进城。
星罗居位于城内，院子里莫名其妙多出一些人，又时常进进出出，容易引起别人怀疑。
罗薇想着事情，没注意看窗外，马车与返回星罗居的特洛伊错开，驶向了城外。
只有在前面赶马的伊夫看到了特洛伊，但他赶着马车也不好分心，向特洛伊颔首致了一礼便挥鞭奔了出去。
特洛伊转身望着马车的背影，犹豫了几秒，握着剑追了上去。
车厢里有两道气息，三个人影，那个亡灵法师又来了，但另一个人是谁？
特洛伊觉得熟悉又陌生，那个人给他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马车在桑树园别墅前停下，罗薇三人下了马车，在黄昏下走进了别墅。
进入地下室前，罗薇取出了一条布巾，让帕特里克把扎克利的眼睛蒙了起来。
以防万一，她还用心念给帕特里克传了声，如果扎克利有摘下布巾的举动，他就立刻动手将他打晕。
这次当着罗薇的面，帕特里克没再装听不到，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主人。】
罗薇推开地下室门，帕特里克扶着扎克利跟在了她身后。
油灯亮起，地面上深刻的魔纹再一次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罗薇走到魔纹中心一侧：“这里。”
扎克利拒绝了帕特里克的搀扶，步伐稳健地走了过去，脚底感受到地面凹陷的纹路，他在圆弧最小的传送阵内圈停了下来。
“是这儿吗？”
罗薇盯着他的脚下：“还要再往前走一步。”
扎克利往前迈了一步。
罗薇：“对了。”
扎克利于是弯腰屈膝跪了下去，以单膝下跪的姿势，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摩挲到魔纹中心的节点，感应传送阵中流淌淤堵的魔力。
交出自己的后背，就等于交出自己的性命。
扎克利心里有些不安，要是这两个人想在这里杀了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但他转念一想，罗薇要杀他在恶魔岛上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扎克利集中注意力，认真研究掌心下的魔法阵。
帕特里克站在他身后，只待罗薇一声令下，白骨森森的手就会落下去。
双方都很安静，罗薇和帕特里克紧紧盯着扎克利，扎克利一心扑向了魔纹，地下室里只有一轻一重两道平缓的呼吸。
三分钟后，扎克利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他的手背上青筋鼓起，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水。
罗薇心情紧张，上一次帕特里克的反应都没这么大，扎克利怎么这么吃力？
等等，亡灵好像也冒不了汗水，他们身上除了骨头还是骨头。
没人知道扎克利此时的震惊，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谁绘制的魔法阵？
他的魔力注入进去，就像一条鱼跳进了蜿蜒的大河，怎么游都游不到头。
要是没被蒙住眼睛，他还能看看这条河有多长，偏偏他眼睛被蒙住了看不见，这道庞大的魔法阵在他心里就变得深不可测。
没有参照物，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魔力停止了流动，哪怕他加大魔力输出，都感觉自己在往里面注入空气，不然魔纹为什么还没有反应？
直到他的魔力遇到下一个拥堵的节点，他才获得一点实感，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无用功。
炼化凝结在一起的魔法元素团后，魔力又继续往下，疏通拥堵的河段。
浓郁柔和的白光像牛奶一样在凹槽里流淌延伸，渐渐点亮整片魔纹。
罗薇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浑身颤抖的扎克利。
白光终于点亮到了最外圈，畅通无阻的魔力不再像单行道一样蔓延，而是顺着放射状的轴线流向外环的数十个节点，再分成两股淌向两边。
魔纹像花瓣一样层层绽放，绽放至最后一层，速度陡然加快，刹那间连成一片，点线面构成繁复壮丽的图纹，耀眼的光柱冲上了天。
三人被白光包裹着，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传送阵中间。
熟悉的感觉袭来，罗薇睁开眼，记忆像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却又清晰如发生在睁眼之前。
“殿下，这两位是……”
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罗薇侧头看去，黑暗精灵的暗黑色脸庞映入了她的眼帘。
“殿下？”黑暗精灵担忧地看着她。
罗薇回过神，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我没事，他们是我的朋友和下属，我本来想带他们一起过去，但看样子他们是晕倒了，没能跟我一起传送到雾原。”
她说完蹲下身，探了探扎克利的鼻息，呼吸浅慢，应该只是受到冲击晕了过去。
黑暗精灵见状蹲下身检查另外一个人，刚伸手揭开帕特里克的帽子，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