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很快迎来公主君亦萱的芳辰飨宴。
从宫门到长乐宫廊腰缦回处处设有嵌珠八面水晶灯,每一盏都饰之以最珍贵难得的南海水晶,灯火辉映之下,璀璨如昼。
由宫灯引之,直至长乐宫门,得以见一块镶金砌玉的牌匾题了“长乐宫”三个字。
往前便是宴请宾客的酒宴之所,酒席外修三尺明渠,数米之隔分别设有白玉图腾点金桥,登桥则可见酒席分列。
席面上宫制餐具摆放井然,装盘讲究,如琥珀高脚盏上的皇家八珍鸡、翡翠盘上的金翅跃龙鲤、雕玉盘上的烟熏熊掌、碧玉觞中的皇家御酒等等。
正座以左是贵重恢弘的编钟仪队,以右则是婉转清丽的琴箫瑶笛,丝竹之声不绝如缕,人人欲醉而不敢醉。
宫人捧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步履稳健,举步之间不失皇家体面。
众人入座之后不久,嘈杂之声顿去。
只见公主身着碧霞云纹织锦宫装款款而来,手中抱着那宝贝似的宠猫,对众人礼节性地一笑,端庄入座。
公主尚且年轻,再怎么盛装打扮也掩盖不住她正值豆蔻佳期,她灵动的双眸里似乎诉说着不悦,众人暗忖,这位公主好似并不满意这生辰宴。
“臣等恭祝公主花颜永盛,玉体永健。”朝臣们举酒起身祝贺。
还是一样的贺语,一样的嘴脸!
君亦萱敷衍地点头一笑,举杯回饮,“多谢,诸位入座吧。”
君亦萱摸了摸怀里撒娇的爱猫,席上官员转头开始与君亦止觥筹交谈。
分明就是借她的生辰来应酬嘛。
她嘟起嘴,嘟嘟囔囔地抱怨,“皇兄,萱儿的生辰宴虽然年年布置不同,形式上却一成不变,一点新意也没有,明明是我的生辰,他们一个个的却都只顾着和皇兄说话,没意思......还不如放我出宫玩一天来得尽兴,我真羡慕五哥哥,早早赐了府邸搬到宫外去,我也想出宫开府。”
“萱儿,你在指责哥哥?这么多人一起祝你身体康健,难道不好?”君亦止透过长乐宫两扇阔敞的天窗往天际遥遥一望,便将手中斟满的美酒仰头一饮而尽。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颜容是极好看,却不知道为何有种说不清的清峻板正,让人忍不住敬而远之。
君亦萱暗暗道,她这哥哥若是不开口,还能更好看些。
她抿抿嘴,翻动眼皮,无声地从鼻间发出短促的哼气,又很快垂眸,以为自己把心里的不满掩饰得很好。
君亦止放下杯盏转头看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脸庞青稚,脸上总能演绎出许多丰富的表情,充满天真和朝气,他心里感到安慰,却又透出几分怅然。
他又想起红英夫人死前将君亦萱托付给自己的一幕......
他很快收了思绪,不想再顺着记忆勾起伤处。
“......萱儿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滚滚回来后我就一直闻到一种淡淡的木樨香气,甚是清爽,哥哥你闻。”君亦萱捧着猫便往君亦止身上凑。
猫儿缩着脖子,整个猫脸挤压成了个饼,好似全身心都在表达抗议,它是一只猫,也是一只知道什么人不能惹的猫。
君亦萱递过来那雪白的猫儿,他本能地想推开,却果真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木樨花香。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叶下茸金繁蕊,别是清妍风致。
很平平无奇的花,只能称得上清妍风致。
他顺手接过猫,掂在手中,有些沉。
却忽然想起菡萏花影里的那个女人,她戏谑地说这猫生得肥美,又说公主是在养猪,一时破颜而笑。
君亦萱看呆了。
今日三哥哥莫不是中邪了?
......
皇宫昏暗一角,云乐舒正将几个小件放到袖中。
此时宴会如火如荼,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们。
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是戊时,云浈会在崒芳亭等候,崒芳亭离南门近距长乐宫又远,是极佳的碰头之地。
在她们赶去崒芳亭与师兄汇合之前只需要放一把火。
“紫璃,我们关上门从窗户出去。”
这场参天大火,清风斋不被烧成灰烬都难。
两人退出门外,沿寝殿四周淋了一些油方便引火,不敢淋太多,恐被发现端倪。
万事俱备,只欠一把火。
紫璃掏出火折子往油上一扔,大火快速地蹿上屋梁,年久失修又受虫害的宫殿不一会儿便被火势吞噬。
清风斋僻远又无人值守,火势这样猛,等到巡火营发现,里面的一切早就烧光了。
两人相视一笑,快速地往崒芳亭赶去。
道阻且长,云乐舒等这天,已经等了太久。
今夜宫中大庆,长乐宫宾客来往众多,宫中卫戍主力皆放在宴会与宫门守卫上,对其余片区的巡防有所松弛,二人一路靠婢女的装束掩饰身份,顺利到达约定地点。
月光皎洁,云乐舒远远便看到崒芳亭外逡巡的身影,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披着一身月色,正在等她。
“师兄......”云乐舒声音发颤,鼻子一酸。
“公子。”就连紫璃都几欲落泪。
皓月当空,云浈凝瞩不转,直直望着月光下的云乐舒,忘了言语,只觉此刻,总算不辜负自己多年的蚀骨相思。
这漫长的三年......终究过去了。
他未来得及反应,那娇小的一个,已扑进了他的怀中,委屈地蹭着他的胸襟,他不禁失笑,温声安慰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她神采飞扬,眉目含情,他心中波浪滔天,目光却始终像一盏清透的薄酒。
“你们随我身后,按原来说好的应对,不必惊慌。”云浈将她轻轻推开。
云乐舒强压下眼泪,平复好心情,与紫璃并肩而行,跟随在他身后。
三人行至南门,带头的侍卫毕恭毕敬地朝云浈作揖行礼,“云公子这就走了?不多喝一杯吗?”
“云某不胜酒力,天色又晚,怕冒犯宫中贵人,先随王府二位姑娘回府了,请阁下放行。”云浈揉着太阳穴,目光迷离。
侍卫见此人与北平王入宫之时相谈甚欢,举止甚密,便知此人怠慢不得,脸上却有为难,“在下职责所在,劳这二位姑娘出示腰牌。”
晚宴期间宾客往来频繁,且都是达官贵族,携内眷家仆赴宴者无数,人数上很难一一拦下排查,内府在宴会前会给各府内眷、侍从特制腰牌以明身份,若事后人员有谬,凭腰牌记档便有迹可循。
听到那侍卫忽然说要检查腰牌,紫璃心虚得手一抖,腰牌摔落在地,惹得侍卫警觉。
云乐舒连忙拾起腰牌与自己的一并递过去,赔笑解释道,“侍卫大哥,我妹妹刚入府不久,第一次入宫伺候,许是有些紧张,还请您多多谅解,云公子,您可别与我家王爷说呀,王爷定会责怪我姐妹两个办事不力的。”
云浈笑了笑,“怎会。”
“既入府不久,管家怎么敢让这位姑娘入宫随侍?”侍卫狐疑地翻看腰牌,但腰牌又确实出自王府,如假包换。
云乐舒又朝他福身,语气柔中添了一丝媚,“侍卫大哥做事谨慎,真不愧是皇城守卫,但您却不知,我们王爷人好,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今夜是妹妹求了王爷,说想入宫见见世面,王爷一时心软允了,我随王爷来过几回颇有些认路的本事,又稳重,王爷便让我带着妹妹来了,还说......有我在旁他便放心。”
云乐舒娓娓道来,眼波流转,说起话来又颇有些悱恻缠绵,惹得侍卫面色尴尬。
旁边那位冒失的妹妹倒是水灵可爱,但是眼前这位面黄如土,皮肤粗糙的姐姐......难不成这王爷是美丑通吃?
他又抬头看了看旁边醉了酒却难掩俊逸的白衣公子,不由得地吞了吞口水,也许不止是美丑通吃,还是男女通吃?
他缓了许久,见眼前婢女说话恭敬,并无疑迹可循,笑道,“瞧姑娘吓的,在下又不是豺狼虎豹,二位是五王爷府中的人,在下无意为难。”
这才将两块腰牌归还给她们二人。
“大哥查验过,若是没有问题还请放行,云公子现下已醉了,我们得快些送公子回王府。”云乐舒收好腰牌,顺势扶住了开始摇摇晃晃的云浈。
“是是是,这就放各位通行,来,三位慢走!”满脸堆笑的侍卫赶忙让开,三人慢慢悠悠走出宫门。
走至无人处有马车接应,坐上马车三人各自松了口气。
紫璃懊恼道,“对不起公子,都是我太不小心了,差点就暴露了。”
“紫璃,我们都已经出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看宫外一片辽阔,我们自由了!”云乐舒握住紫璃的手,欣喜难抑。
“是啊,紫璃何必自恼,欢迎你们回家。”云浈连日来食不知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他给北平王留下书信一封,只说有急事回山,希望他别发现异样。
“师兄,你是如何得到这腰牌的,还成了那北平王亲邀入宫的贵客?”云乐舒问。
云浈向来不慕权贵,怎么就与这堂堂北平王牵上了线。
云乐舒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云浈突然转而正色道,“北平王有龙阳之癖......”
马车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真的吗?师兄靠出卖色相来助我与紫璃离宫?”云乐舒身子一僵,一双眼睛瞪得跟那铜铃一般大,随后又耷拉下小脸,唇片微微抽动,眼中泪光闪闪,表情尤其浮夸,“师兄,委屈你了......”
向来只有云乐舒逗弄别人的份,好不容易轮到他,却被反客为主,云浈顿时哭笑不得,只好认输,“好了好了,师兄骗你的,你满脑子都装些什么?三年过去了,还是没个正形。”
“两年前一次下山夜宿客栈时,恰遇上盗贼,隔壁住的正是王爷,我与他合力将人扭送官府,因此结缘。”北平王少年风流,尤其喜爱山水,放情丘壑,他特意宿在其下榻客栈,想寻机结交。
恰巧遇上了贼盗,他便顺利地与北平王牵上了线,如有神助。
“你这几年是不是很难?”他说得轻巧,云乐舒却觉得心疼,她很难想象一个六尘不染,心清如水的人,要如何劝说自己去做夤缘攀附之事。
“王爷是轻世肆志的旷达之人,为人和善,与我倾盖如故,推诚相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相处。”云浈道。
“这位王爷的名号,早前下山我也有所耳闻,据说确实是个和善之人。”紫璃附和。
这位爷早早封了王赐了府,她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威名赫赫的行伍之人,不想却是个美名在外的闲散王爷。
云乐舒忍不住拿他与他那位心胸狭窄的皇兄相比,心中暗自腹诽,虽然不是从同个肚子出来的,好歹同源同脉,为什么性格相差这么大,一个残暴不仁,一位却平易近人。
君亦远排行第五,年纪稍小,乃先帝的红英夫人所出,公主君亦萱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辅助兄长登基后,他得封北平王,却终日流连山水,旨在游目骋怀,云浈正因他的豁达不拘,与之深交至今。
“那师兄,这三年你可曾想我?”云乐舒毫不忌讳旁边还有个紫璃。
夜色如水,凉风似流,云乐舒星眸忽闪,在期待一个答案。
紫璃装作不经意地揉了揉双眼,便伏在车窗上假寐。
“我与师父都很想念你。”云浈答得干脆,清浅如水的笑里是长辈和兄长的关怀,一如既往。
云乐舒似是失望,却还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也是,日日都想着师兄和师父。”
罢了,且再等一等吧。
云浈默然避开她的灼热目光,一时无言,心里却似着了火,烫得五内皆滚烫。
“师兄,等入冬,你带我去北境看雪吧?”
“师兄,师父好吗?”
“师兄,今年后山的桃花开得好不好?”
“师兄,我十七岁了......”
“师兄......”
“师兄......”
“师兄......”
她好像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真的又回到他身边了。
马车颠簸中,她依偎着他沉沉睡去,他浅笑入眉,从袖中拿出一个酒壶,取出一方素帕,以酒湿透,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脸。
清辉之下显露出一张素净小脸,渐渐还原出她耀目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