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三个御医已经瘫软在地,一个个冷汗连连,张弼挺直腰板,不允许自己失了太医院的体面。
“李怀贤,传朕旨意,下达各地,张贴皇榜寻神医解公主所中九转断肠之毒,若救得公主之命,朕愿以十箱金玉、百担丝绸、十顷良田、一座私宅相赠,若有其他要求,朕可酌情应允,马上去办!”
君亦止的声音微微透出疲惫。
御医们对这酬谢的阵仗叹为观止,频频抽气。
张弼脸色严峻,心想恐怕连君上这样翻云覆雨的人物也觉无力了吧。
他得多联络医界中人,为公主求得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奴才马上去办!”李怀贤果断领命而去。
同时,贤引阁倾一阁之力,联系天下分阁,以最快的速度将悬赏告示广而告之。
不过一日,京都珣阳大街小巷便贴满了寻名医的皇家告示,沸沸扬扬。
一时间,珣阳街头的百姓皆为公主之病忧心忡忡,又对多年前那桩宫中惨案议论纷纷,废太子、吕氏、薛家当年做过的孽也被人旧事重提,一时间,薛家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公主病危这么大的事情要传到神出鬼没的隐世药鬼江九皋耳朵里,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儿。
直至几日后某日清晨,江九皋打开自己那漏风的门扉伸了个懒腰,几个奇奇怪怪的人蹭蹭蹭闯进了他破破烂烂的小茅庐,“恭恭敬敬”作揖,恭请他入宫替公主解毒,他才得知当朝公主毒发命危的消息。
要不是为首的那个男子比较礼貌恭敬,他都要怀疑那帮面无表情的小子究竟是来求他救人的,还是专门过来甩脸子给他添堵的。
那小子说了许多,他也未曾听到耳里,他只认得,这是贤引阁的人。
不过与他何干,他向来只做自己想做之事,谁也勉强不了他。
早年他精于挖掘各种药的相克相生之道,利用药性练炼毒,将各种冷门药料玩得超神入化,他痴迷于毒道,炼得奇毒百种也解得各种奇毒,极喜冒险,解难解之毒,是他毕生的追求。
江湖人本私下讽他是“毒王”,人前却敬他为“药鬼”,正是怕他这手用毒解毒的诡技。
可他行踪诡秘,虽名扬天下,却无几人能直捣他的老窝,贤引阁确实有点东西。
他知道自己若是拒绝,必会惹上麻烦,所以他便不怕麻烦地准备遁走。
在他静静悄悄地准备自己的搬家事宜时,不仅发现自己的小破茅庐被贤引阁的人团团包围,还意外地迎来一个多年未见的老不死的故交。
哦,老不死的,是当今君上的亲舅舅,图璧的丞相爷,他多年未见的、自穿开裆裤时便一同玩耍的发小——公孙朔。
他当即就想,难得这樽大佛亲自来求他出手,他脸上有光,心里得意,入宫就入宫,救人就救人。
就是如此随意。
小破茅庐内,江九皋与罗不悔各执一壶酒相对而坐,不执杯,只以壶痛饮。
“你怎么突然决定出手了?”看着江九皋疼爱地轻抚左肩立着的一只两寸见长的褐色蜥蜴,罗不悔嘴角抽了一抽,佯装不见。
“十箱金玉,百担丝绸,十顷良田,一座京郊私宅,咱们这位年轻的君上为了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倒是出手阔绰。”江九皋饮了一口酒,看似顾左右而言他。
“你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才打算出手的,阎罗殿的鬼信了,我都不会信。”罗不悔挑眉,一副把江九皋看穿的表情。
江九皋又豪饮了一口酒,盯着罗不悔戏谑的表情,突然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老兄弟,你不知道......公孙朔那个老东西竟亲自来求我,还提了酒来,难得他放下身段来求我,我若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笑得如此张狂,连肩膀上的蜥蜴都被震得抖了一抖。
罗不悔哂笑,“想来你年少时没少受那相爷的气。”
江氏没落前与公孙家常有往来,江九皋与公孙朔便自然而然玩到了一起,后来江九皋漏嘴说了句喜欢公孙芙月,公孙朔那护犊心切的,从此对他严加提防,不许他靠近公孙芙月,还每每搬出兄长的款来威慑他,他憋屈得很。
他生性顽劣,后来又痴迷于用毒,不顾父母反对入了江湖拜了毒步子为师,江父一气之下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江家后继无人,随着江父江母病逝,江家也逐渐没落。
他常年在江湖飘荡,自然也跟公孙朔他们断了联系,再后来,公孙芙月入宫为妃便是后话了。
待到数年之后,毒步子以身试毒把命试没了,江九皋在山中为其守灵,下山时竟听说公孙芙月中毒死了,事发突然,他也想过,若公孙芙月中毒时他在身旁,或者还能救得她一命。
后来证明是他想太多了,那样剂量的九转断肠,就算毒步子从坟墓里爬出来相救也未必解得了。
他有些心疼,亦有些悲恸,公孙芙月那个臭美又怕疼的丫头,中了那要命的毒,死时应该很痛苦罢。
他久隐于世,闲散半生,早与前尘往事做了了断,每日唯试毒炼毒,撰百毒秘籍尔,别的事他浑不关心。
公主的事情自然也不打算插手,但暌违经年,当公孙朔两鬓微霜,沧桑地提着一壶桃花酿站在他面前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看着公孙朔两鬓的几缕华发,连他都忍不住唏嘘一番,他们都老了啊。
曾经把酒祝东风的奔放岁月弹指已逝,曾经的故人散落天涯、碧落黄泉,还剩几何?
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想为那个无辜的孩子留住这最美好的年华。
既为了成全君亦止的手足之情,也为了告慰公孙芙月,毕竟这孩子的生母阴差阳错救了她孩子一命。
而罗不悔自偶遇万缕就愈加心慌无措,每日只想着该如何向云乐舒说明身世,生怕一时唐突,反刺激了她。
那边尚不得解,这边江九皋入宫之事又提上了日程,所以他异常焦虑。
放下酒壶,罗不悔道,“公主金娇玉贵,若是治不好,可是难逃罪责,你还是得慎重考虑。”
毕竟人命关天,又涉皇庭中人,罗不悔便将心中那些儿女琐事便暂且压下不谈。
江九皋耸耸肩,颇有些不以为然,“那公孙朔他得负全责,谁让他来找我的?我可没跟他保证一定能治好。”
罗不悔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他心真宽。
“你这就不对了,你我相交多年,你最知道我的,怎么连你都不信我的本事啊,怎么就觉得我解不了那毒呢,我那百毒册如今已载了八十余种奇毒的制法解法,这九转断肠在其中还不算是最难解的呢。”江九皋想了想,忽然气愤地扭过头。
“......那便好。”罗不悔听他这么一说,长长松了口气。
“有些药宫中不见得有,我现下也不知那毒的深浅,不好决断要用哪种解法,只好入宫看看再决定要用哪些药,你这些日子先留在这儿,毕竟这儿这么多奇药怪虫,寻常人都不认得,只好劳烦你了。”江九皋好不容易正经了些,顿了顿又道,“哦对了,你家小丫头那事儿......唉,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评断罗不悔年轻时的糊涂事儿。
罗不悔颓然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前,仰头看着墨黑的天色,良久无言。
江九皋本想再揶揄几句,见罗不悔丢魂失魄的模样,只哼了一声,“这丫头成日浑玩,没个规矩,浈儿不过因你之嘱咐多替你看顾爱护罢了,他们几个一同长大,亲密些也是自然,你也不用这样忧心......”
若他们两个并非兄妹,倒也是极般配的,同门结亲,也可一世承欢膝下,喜上加喜,可偏偏......
偏偏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妹。
罗不悔深深叹了口气,“我怎么能不忧心?”
江九皋听得糊涂,“何意?”
“你不知浈儿的心事,他对舒儿岂止看顾爱护......”罗不悔似觉难以启齿,“唉,浈儿如何还是其次,毕竟我已警告过他,他素来最听我的话,我最担忧的还是舒儿,我不敢冒分毫的险去赌她凡心未动,她此番归来,比从前还要黏着浈儿......待此事毕,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二人的身世说个清楚明白。”
云乐舒还小的时候他未曾意识到这层,待到她稍长大了些,有了个姑娘的模子后,他才私下警示云浈勿生他念,也是他疏忽了,若是情由云乐舒而起,又该如何?
她那不管不顾的性子,像把火,一不注意便要摧枯燎原的。
江九皋听出些许苗头,想到那丫头无所顾惮,爱恨皆浓的霸道性子,亦觉出一丝不妙,“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小丫头要真上了心,对浈儿穷追猛打,浈儿那老实巴交的如何禁得住?”
这话说得粗糙,却很写实。
罗不悔心中更添愁闷,“都怪我,把这丫头宠过了头,捧上了天,但凡她要的,无有不应的,如今却养成这么个执拗又无畏的性子。”
得果断挥刀才是,二人锦瑟华年,正是最年少缱绻之时,拖得越久,越是不可控......
罗不悔深深皱眉,只盼着一切是他多虑了。
江九皋道,“我到底是没有养过女儿,不知道这里头的章法。”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一桩事来,忍不住又谑笑道,“三年前她差点没把我气死,如今有她这么个刺头儿磨磨你,我看也好......”
罗不悔转头,颤着手指着江九皋,“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