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止每日下了朝会,会叫上君亦远,两人一同赶到公主殿探病。
君亦远与云乐舒私相勾结,瞒骗于他的事情,前几日碍于君亦萱毒势严峻不曾提及,等太医院来报君亦萱的毒已解了七八,暂无性命之忧,他才与君亦远摊开来说。
君亦远自是百般解释,万般求饶,却也难以排解他心头之怒。
他一气之下打发君亦远去先帝妃陵为其母妃红英夫人守陵,妃陵恰傍近一处专给太医院及军营供给药材的药园,正好派他去督办药材采买之事。
昨日君亦远方声声哀嚎着离了京,今日边防便传来急报,说镇国大将军皇甫丹在攻克献国时遇袭,士兵大伤,望他速速派兵支援,他只好忍痛调拨精兵前去支援。
图璧军队伤亡惨重,却也让他有了一丝警觉。
献国近几年内忧外患不断,祸起萧墙,由内部开始溃败,亟需一双手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偏偏那献王却亲自将那双最有力的手砍断了。
对图璧来说,这一仗该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才对。
奸佞挑拨致王后洛水与献王关系恶化,洛水背后站着左相一党,也因此与献王嫌隙顿生,那左相为官清明,一心为国,深受百姓爱戴,称之为献国的中流砥柱亦不为过,可左相一党却被献王猜忌削权,反令奸臣当道。
可想而知那献王何等糊涂,国中怕是早就犹如烂泥一滩。
图璧军队浩浩荡荡,声势壮大,按理说,人人都已默认献国为图璧的囊中之物,谁敢染指一分?
照这形势,献国背后分明有一双幕后推手在暗中襄助。
否则皇甫丹为一国大将,世代从军,曾领兵千万,军谋权略过人,在一个千疮百孔的献国面前,怎么会输得如此耻辱。
君亦止思量无数,想起闲引阁驻外分支曾上报的零星线报,又条分缕析地将献国周边的各国领地捋了一遍。
踏进公主殿的瞬间,君亦止忽然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朔北边国——岳国。
岳国坐落于图璧以北的边陲之地,北临戎狄建立的尔玛王朝,南临献国和冀国,早在昭历年间便与图璧订立邦交盟约,向图璧纳贡称臣。
岳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国势算是中庸,可要在背后故弄玄虚,搅风弄雨,也有些牵强。
若真如他所猜测的这般,想必那位年轻的国君岳暻是继承了老岳君年轻时的治国之才,颇有几分老岳君的多谋善虑,杀伐决断,绝非什么庸碌之辈。
君亦止目光幽深,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昆仑玉扳指。
岳暻向来主动与图璧示弱,借言国情衰微求得图璧宽待,邦交上贡额年年减免,商贸往来亦鲜少阻挠,他们卖乖求好,对待图璧十分谦慎执礼,倒是看不出有任何野心和不轨。
岳国处献国以南,所谓唇寒齿亡,献国若被纳入图璧,岳国便失去了献国这块使其与图璧免于冲突的缓冲地带,最强大的对手突然兵临池下,确实不免令人忌惮。
图璧幅员辽阔,民殷国富,手握无数资源,又重边防,每年投入大量钱款用于储备坚甲利兵,故而为边地众国所疑惮。
老岳君晚年昏聩无道,不恤政事,不察民情,专于纵欲享乐,又痴迷于长生之道,任由皇子们为储君之位结党弄权,搞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层出不穷,也对贵戚权门兼并土地,压榨良民之事尤其放纵,致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
虽然岳暻从夺嫡之争中异军突起,得到了王位,可他接过父辈的江山还未满十年,正是积贫积弱的时期,若图璧乘胜追击、直捣岳国,岳国也只能坐以待毙,根本无力正面迎战,他暗中襄援献国实则是在为自己争取生机。
只不过终究是他的猜测而已,并无实据。
君亦止听过岳暻的一些事迹,颇觉得可惜,若非老岳君晚年多子夺嫡之事累及国运,以岳暻的个人手段和谋略野心,相信在他治下不久岳国便能与图璧平分秋色也说不定。
岳国数十年的朝堂混战致使各地势力纵横倾轧,政变频繁,民不聊生,所幸老岳君行将就木之际,连下多道诏书力保岳暻上位,替他攘平登基之路。
期间牵涉人命不少,岳暻可谓是踏在百千血淋的尸体之上继的位,不过老岳君死前做的一切,也只堪堪维持了个表面的安宁,国祚衰微之势一时亦难以扭转。
岳国此后的命数,便只指望着岳暻一人了,他无论插不插手献国之事,都有立得住的动机。
“皇兄!”君亦萱见君亦止一进门便心不在焉的样子,慢悠悠下了床,亲昵地挽上他的手臂。
“怎么下床了?”君亦止皱眉,见她一副虚乏不堪的病容,反扶了她一把,想赶她回去床上躺着。
“回君上,公主适当下地走走,无碍的,反有利于行气活血。”张弼忙解围。
君亦止便不拦着她下床了。
君亦萱虽仍有些虚弱,精神却比前几日好多了,他心想幸亏舅舅与那位江九皋还有些年少的交情。
此人性情乖戾,人称邪魔怪道,一肚子诡谲的毒方,若他真动了武强行把人请入宫来,只怕此人心中愤恨,届时只需使些鬼蜮伎俩,反替君亦萱引来更大的祸患。
“皇兄,我五哥哥呢?”君亦萱问。
君亦止想起君亦远胳膊肘往外拐那般可恶,眼睛抬也不抬,敷衍道,“你五哥自愧没有照顾好你,自请去皇陵与你母妃告罪了,今日你的气色瞧着好些了,身子感觉如何?”
他凤眼微横,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君亦萱失望地“哦”了一声,“我现在好着呢,江医师也说我很快便能好起来,皇兄你放心。”她抓着君亦止的朝服,无聊地抠着上边绣着的团龙绣锦,君亦止也不恼,任她玩闹。
“......那便好。”君亦止点头。
江九皋确实堪称解毒妙手。
“江医师可厉害了,只不过那药吃着总觉得比从前的还苦,那个吸血的小虫子也很是可怕,皇兄你看看我的手指,你看,都被那个虫子咬肿了......”君亦萱嘟囔着,将红肿的五指给他看,还以为自己卖卖惨能博得心疼。
君亦止虚觑她一眼,只淡淡道,“你这条命是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以后若是再自作主张瞒报病情,受的苦只比这多多了,别以为软言软语撒个娇便能躲得了责备,哥哥责备你,是为你好,今后再不许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君亦萱心虚地眨了眨眼睛,点头如捣蒜,含糊答道,“知道了......”
“以后你的一举一动,朕都会命人看着,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君亦止此次真的被她惊着,语气便重了些。
君亦萱见他面有愠色,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变戏法一般从被子里掏出了一个精巧的小匣子来,“皇兄给你看看我的宝贝,都是五哥哥买来送给我的。”
君亦止轻笑,真是有眼力见的丫头,又开始转移话题。
待打开匣子一看,里面尽是些大阿福、彩瓷马、拨浪鼓、小桃木剑、孔明锁之类的民间玩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也并非什么罕见玩意,你五哥哥送你这些着实有些俗气了。”君亦止拨弄了一番,不大看得上那些幼稚物件,反而抬眼教训道,“你如今长大了,没事多读些书,也该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你是图璧最尊贵的公主,得给天下百姓作出表率才是。”
君亦萱低低哼了一声。
五哥哥好歹会送小玩意儿哄她开心,他自己呢,整天板着脸教训人。
君亦止见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想再多说一句,便见殿外来了人。
原来是逐玉,他方从闲引阁处得到关于薛鱼的密文,正准备呈与君亦止,“属下给君上、公主请安。”
前不久闲引阁被要求彻查薛鱼等人,由于时间紧急,便仓促呈了调查案子上来,只得大概,诸事未述详尽,如今经过一番追查,已有了新的发现,便又呈报上来。
君亦止轻轻扬起下巴,示意免礼。
君亦萱见逐玉有要事禀报,只道了声免礼,便顾自把玩起了孔明锁。
君亦止接过函文,粗略看了看,目光落在函件中的其中一行字,良久无言。
云乐舒——
她是薛家流落在外的庶女,是他亲笔圈入后宫的薛夫人,是艳名在外青楼清倌之女,是那个为与情郎夜奔私自逃宫的明朗少女,是于川岫浮岚间长大的淡冶女子,却也是月老手中那理不清的红线,司命簿里最曲折的那一道折痕——
君亦止拧眉,暗暗叹诧,不曾想她那样一个如赤鸦璀目的女子,身世竟如此坎坷。
那日河边,与她上演情深虐恋的那位,是她青梅竹马的同门师兄,二人连同君亦远里应外合,借死逃宫,其中曲折,他据闲引阁的呈文和君亦远的口述已大致厘清。
因早有猜测,他并不十分惊奇。
而手中函件所述,却是荒诞不经,君亦止甚至有些怀疑闲引阁的消息是否有误。
“薛鱼,其母云茭,其父罗不悔,其与云浈同承一脉,为同父同母之血亲兄妹。”
罗、云二人名为师徒,实为父子,偏偏云浈之母也是云茭。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真是旷古奇闻,见所未见。
他一个外人尚且觉得不可置信,不知局中二人得知此事又该如何?
云浈应当不知自己的身世罢,否则怎会当众应了她的情......
君亦止不自觉地望向远处,思绪飘至那个混着水雾的湿淋傍晚,那时霞光漫天,楚天云阔,那两个人于水色氤氲中相拥,如泣如诉,真情流露,俨然一对璧人。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只可惜,终究只能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到底有缘无分,天意如此。
君亦止沉吟片刻,眸光清明,反而勾唇一笑。
你既如此艰难,不若,朕来帮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