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后早有宫人备好了沐浴用的水、净身的香豆、濯发的膏子等物。
云乐舒被伺候着泡在温热的水中,心中既害怕又慌乱。
水面散着飘零的淡黄色花瓣,馨香的气味丝丝缕缕飘在空气里,温暖的水雾蒸得她脸颊微微泛红,她心里凌乱如麻,身上好几处隐隐作痛。
她只觉得自己像一脚踩进了无边沼泽里,无力挣扎却好似并不甘心。
头疼欲裂,她很努力地回想,却是徒劳。
她怎么会什么都记不得了。
“姑娘,奴婢闻着您身上的木樨花香便帮您准备了木樨香汁。”慕梅轻轻拿鹿绒绢替她小心翼翼擦拭着身上的伤口。
氤氲水汽混着木樨花的清淡香气,云乐舒用力地嗅了嗅。
她本能地抬起左手,那枚栩栩如生的木樨花刺青湿淋淋的,仿佛在泣诉,她突然便落下了几颗豆大的眼泪。
印雪急忙问道,“姑娘,你怎么哭了?”
慕梅忙停下手中动作,“是奴婢弄疼您了吗?”她背上那伤痕在温水中被泡得越发鲜红,慕梅咬住唇,暗自埋怨自己不小心。
云乐舒没有回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想哭。
慕梅替她拭干身子,又仔细地在她的伤处涂上活血祛瘀修疤膏,这才扶着她起身。
印雪捧起从衣架上随手取来的衫裙在云乐舒面前展开,“您看这套紫色的流苏缀珠广绫白里紫纱裙可好?”
云乐舒呆呆的,眼睛里凝着水雾,没有说话。
印雪只好全权做主,“那便这套吧。”
话毕,便与慕梅、碧儿上前替她更衣拭发。
“姑娘,御膳已经备好。”印雪道。
慕梅替她选了一条紫色云底纹发带,轻手把她一头如墨长发别在身后。
“来,姑娘,咱们去用膳,”印雪、慕梅见她肉眼可见的虚弱不堪,又一脸神思恍惚,唯恐她摔了跌了,一人一边搀扶着她。
回到殿中,雕龙矮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各类小食,道道精致。
被扶着坐到薄毯上的夹绒坐垫上,云乐舒睁着眼睛,满脸疑惑,仿佛又陷入了难解的困境中。
她讷讷地开口问,“请问,这......这是哪里......”
“自然是宫里呀。”慕梅笑道。
“我为何会在宫里?”她星眸转动,又怔怔地问。
印雪看了慕梅一眼,两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了,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
“那我......”云乐舒睁着茫然的双眸,不等慕梅回答,复问道,“我是谁呢?”
印雪、慕梅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异事,匪夷所思地看向云乐舒,看她的模样,好像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姑娘,等君上来了会告诉您的。”
可君上......又是谁?
印雪灵机一动,哄孩子般说道,“姑娘把这碗红枣银耳薏米粥喝下,再喝了药,奴婢便告诉您您是谁好不好?”
要说哄孩子,君亦萱那样难搞的孩子她也是哄过的。
慕梅低头偷偷笑了,心道印雪姐姐你就祈求君上快些回来吧,要不然看你怎么解释,这姑娘的身世除了君上、李公公和逐玉大人,谁也不知。
“我病了?”她低迷的声音透着柔弱。
“是呢,咱们姑娘生了一场小病,吃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印雪暗笑,很好,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点上了。
慕梅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到她嘴边,笑着说道,“姑娘喝一口试试烫不烫?”
云乐舒乖乖蹭过去喝了一口,快两日都未进食,她刚尝了一口便开始有了饿意,不用慕梅再喂她,便自己捧过莲纹青花小碗,一口一口地喝完了粥。
“姑娘要不要吃点其他的?”印雪问道。
看着满桌的精美御膳,云乐舒只觉得肚中发胀,便摇了摇头。
“那奴婢伺候您喝药可好?”
慕梅端着又热过一趟的汤药正要喂云乐舒喝下时,君亦止晏然自若地走了进来,单手将冠冕脱下,印雪见状,俯身接过冠冕,正欲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今日早朝事忙,满朝为伐献之事争执不休,一直拖到了现在,一听说云乐舒醒了,他便顺势打发了满朝文武回了承天殿。
他承认自己很期待与她正面交锋的情景。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紫纱白裙,腰间束一根两指宽的紫色腰带,缀着透紫水晶珠的流苏随纱裙散在薄毯之上,满头墨发松散地束在身后,未施妆粉,活像个刚出浴的瑶池女仙。
君亦止不由得放慢脚步,将她从头到尾打量。
察觉有人来了,云乐舒缓缓抬头,便迎上了一双深似无底的瑞凤眼,眼尾狭长且上扬,眸光深邃又明静。
君亦止只觉得她的眼睛里仿佛蓄着一泓清泉,她就那样软绵绵地、莽撞地在看着自己,带着些疑惑和探寻,直瞧得他心中无端欢愉起来。
“你真好看。”云乐舒竟突然开口夸赞他的颜容。
说罢便兀自浅浅一笑,隐隐露出两颊的梨涡,明媚而柔顺。
印雪、慕梅被她的大胆狂言唬得瞪直了眼,方才还懵懵懂懂的,这会儿竟调笑起君上的相貌来了。
可二人又瞬间被那无邪的纯甄笑容惊艳住了,这还是她醒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当真美极。
君亦止闻言亦是一僵,忽想起那日集市上云乐舒从高处跌落,他接住了她,可她不仅不慌,还眼笑眉飞地夸他长得好看,一如现在。
这与他想象中剑拔弩张的画面有点些出入,他做足了准备面对她醒来后的挣扎吵闹和鸡飞狗跳,却不想她竟如此温顺可人。
难不成她认出自己来了?他端睨着她纯良天真的脸,“你知道朕是谁吗?”
云乐舒犹豫了一下,“你是君上。”
君亦止诧然,她竟然知道,不是说她几近癫狂,识不得人吗?
他狐疑地打量着她,却听她小脸鼓鼓的,开始自言自语,“君上是你,你是谁呢?我又是谁呢?”
君亦止轻叹了一声,暗道她连自己都忘了,怎么会记得他,可却不知为何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那朕便告诉你,你姓云,名唤乐舒,是这宫中的夫人,其他的......朕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君亦止瞧她如婴童一般纯真无邪,面色又温和了几分。
“君上,夫人该吃药了。”慕梅很快便适应了云乐舒的“夫人”身份,扶了扶药碗试了温度,提醒道。
君亦止接过药碗,竟想亲自喂云乐舒喝药。
君亦止轻轻舀了一勺汤药认真吹凉,对她温声说道,“来,喝一口。”
云乐舒看着君亦止的脸忽然一怔,这样的温柔在她梦中,俯拾皆是,可这张脸,却怎么都无法与那个一触碰便疼痛的身影对应。
她呆呆的模样着实有点可爱,君亦止敛了笑,稍显板正地提醒道,“喝了药病才能好,来,张嘴。”
这样的场面又是见鬼地似曾相识,云乐舒狐疑地吞下他喂过来的那勺黑乎乎的药汁,下一刻便花容失色地伸出舌头,揪住君亦止胸前的衣襟,小脸皱成一团,“好苦......”
君亦止神色见慌,忙撂下药碗,接过慕梅递过来的蜜饯,放到她口中,“吃一个就不苦了。”
云乐舒嚼着蜜饯,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句,“师兄骗我,明明还是苦的。”
君亦止露出一丝隐晦的眸色。
“太苦了,再吃一颗,可以吗?”她三两下便将蜜饯吞下,又巴巴地问他,眼里都是讨好和撒娇。
君亦止重新端起药碗,舀了满满一勺药,半哄骗半威胁,“喝一口就可以换一颗。”
云乐舒扁扁嘴,一脸抗拒,却仍妥协了,“好吧好吧。”
谁知才喝了几口,她又不安分起来,嚷嚷着,“我想要吃桂花糕......药太苦了,我不能吃苦......”
桌上摆放了几种精致糕点,桂花糕这种民间糕点却独独没有,印雪道,“夫人稍等,奴婢马上吩咐御膳房去做。”
“听见了吗?一口气喝完药,就奖励你桂花糕。”君亦止抬高药碗,就势哄着她。
云乐舒听完他的话,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药碗,咕咚一声便把那黑色的药汤一饮而尽,脸皱得像个苦瓜。
慕梅递过来一盏玫瑰露,她慌不择食地捧在手中,饮了好几口,方乖乖坐着,期待地朝殿门方向看着。
君亦止看着她眼巴巴的模样,莫名失笑。
“君上,罗医师听说姑娘醒了,前来求见。”李怀贤忽然入殿通传。
“宣。”君亦止点点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乖得像个兔子的云乐舒,心道见一见也好,也可让罗不悔安心。
罗不悔心情忐忑地走入内。
云乐舒甫看清来人的脸,唰地白了脸,失手打翻了盛着玫瑰露的粉瓷盏。
罗不悔惊愕地望向她,心忧地倾身向前,却见她浑身哆嗦,大哭大叫起来。
君亦止一惊,见地上散着碎瓷,正欲拉开她,反被她捉住了臂膀,“师兄,我们快走!快......要快......”
罗不悔悲恸地立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云乐舒涕泪交加,喊着“师兄,师兄!”
她拼命拉扯身边之人,殚尽全力,可她用力之大也未能撼动君亦止一分,君亦止看着面前这个既美丽有可怜的疯女人,才意识到何谓“癫狂之症”。
他下颚紧绷,两片薄唇抿得极紧,不发一言地将云乐舒拥入怀里。
云乐舒却一把将他推开,“你不是师兄......师兄......我师兄在哪里......”君亦止一时不备,被她推得一踉跄,慕梅、印雪吓得一颤,忙伸手去扶,君亦止只微微摆了摆手。
“舒儿......”罗不悔唯恐云乐舒再冲撞了君亦止,顾不上行君臣之礼,脱口唤道。
云乐舒被这么一唤反而愈发疯癫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到角落,将自己蜷成一团,用力扯着头发,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隐隐听得“师兄”二字。
慕梅连忙到她身边低声安抚,怕她伤了自己。
这样的境况连印雪这样看惯宫中冷暖之人都不觉生出“我见犹怜”的喟叹。
君亦止看向一脸复杂的罗不悔,低声道,“罗医师还是先回去吧,她如今实在受不得激。”转头对印雪道,“送罗医师回去。”
罗不悔还想说些什么,看着云乐舒惊悸过度的模样,最终只落寞道,“草民告退......”转身随印雪离去,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涩重。
有宫人开始有序地收拾方才的狼藉,君亦止大步走到云乐舒身边,缓缓蹲下,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捋顺,柔声哄道,“你别怕。”
好一会儿,云乐舒才怯生生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眼泪。
方才乱中打碎了瓷盏,君亦止担心她伤着,正欲查看她的情况,她却忽然把他抱住,哭兮兮地求他,“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一定乖乖的。”
她不由分说钻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骨软筋酥,似杨柳丝丝轻柔,又似烟缕成愁,好不可怜,好不柔顺。
她疯疯癫癫,浑身战栗,却仍漂亮得不可方物。
两具躯体挨得极近,连她身上的甜香都能闻见,这般娇憨柔媚而不自知,对男人来说当真致命,君亦止亦难以免俗。
他只好顺着她,将她紧紧抱住,却听见她“嘶”的一声,身子快速地瑟缩了一下。
“伤到哪儿了?”君亦止剑眉一皱,忙放开她,目光在她身上四处打量。
“夫人背上、膝头有伤,方才已经上过药了。”慕梅解释道。
君亦止闻言,轻手扳过她的身子,拨开松垮的外裳,果真露出背上那道刺目乌淤,他眉间皱得更深,撩开她的裙摆,见她膝头两处淤肿,伴有数处皮肤划伤,在雪白的皮肉上十分显目,伤口虽已微微结痂,却免不得还要疼上些时间。
“让朕再看看你的脚心,你方才没有穿鞋,别是伤着了。”他是真心关切。
“没有伤......”云乐舒双目紧盯着君亦止,怯怯地说道。
君亦止仍不放心,捧起她的脚查看。
裙下纤纤玉足,骨肉相匀,肌肤雪白,脚踝处又细又直,小巧的脚趾如同鲜嫩的藕芽娇羞地蜷缩着,捧在手中只觉脚心微凉,浑似一座冰雕玉砌的小型珍玩。
许是觉得被冒犯了,云乐舒从君亦止手中抽回脚,快速地收到裙下。
君亦止这才回过神来,却打趣道,“脚上果然没有伤,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待抬头时却发觉云乐舒的衣襟已滑至胸前,脖颈连带肩背一大片剔透似雪的肌肤皆暴露在空气中,心中腾起一片燥热。
“我不傻......”云乐舒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惹得君亦止、慕梅哑然失笑。
“好,你不傻。”君亦止帮她把着装理好,将她抱回了床上。
君亦止好似全然忘了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被自己强行接入宫来的,只觉得心中有个地方暖若初春,就似要发芽开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