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
这夜她正与慕梅讲民间话本,讲到跌宕起伏处,君亦止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笑着与她说道,“舒儿你可知今日有什么新鲜事?”
君亦止如今已经能十分顺口地一口一个“舒儿”地喊她了。
自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他便似换了副风貌,见了她,更是万般柔情。
以前待她虽也宠溺,却总显无措、患得患失,更轻易作出疑防之举。
如今,满眼是她,全心信她,如寻常夫妻一般恩爱不疑,宠爱无度。
云乐舒每每听他如此唤她,总会想起云浈的脸,心潮微微波荡,却仍笑着应承,“怎么了?”
慕梅见君上回来,便知这二人又要腻歪了,识趣地收了话本出了殿去,迎面撞上送补汤进来的肖嬷嬷。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肖嬷嬷得了信儿,捧着补汤一脸欣慰,悄没声儿地走了。
君亦止看着桌面一沓的话本,反问她,“这《荆钗记》讲的是什么?朕见你讲得很认真,似乎很爱不释手。”
云乐舒便只打哈哈般,三两句转了话题,“不过是民间妇人最爱看的夫妻情深话本,尽是些家长里短,只是情节幽默,读来轻快,很得我们女人家喜欢,你方才说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荆钗记》讲的是生死不渝的夫妇之爱,王十朋误认为妻子死后,虽无子嗣也誓不再娶,钱玉莲威逼不能移其情,违抗母命,甘赴一死,亦绝不另嫁他人。
他们皆是如此离经叛道,可这样决绝的爱,实在叫她钦佩。
君亦止坐到她身边,笑道,“实在想不到,五弟竟舍了外面的风花雪月,终于愿意成家了。”
云乐舒眸色一滞,想到了自己送出去的那封信。
“他自请赐婚,欲娶府中一位女子为侧妃,朕问过了,这个女子你最是熟悉——”
云乐舒心下明了,君亦远已按她信中嘱托,求了紫璃的意见,欲用侧妃的名义来保全她,紫璃既然答应了,便是真的对君亦远有情。
如此甚好。
“是紫璃吗?”云乐舒问。
“没错,既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姐妹,朕便允了,只是她的身份还需斟酌一番,你看,赐她一个清白身世、就称她是邯临莫知州之后可好?邯临远了些、莫知州品阶低了些,但贵在家世清明,朕密函一封,便可将此事落实。”君亦止挨着她轻声问道。
云乐舒笑笑,“好。那婚嫁之日定了吗?”
此事在她离宫之前落定最好,可王府嫁娶之事繁琐,只担心此事没那么快礼成。
君亦止道,“祭司局也颇为难,今日已是廿二日,临近年关并无特别适合婚娶的日子,闰二月倒是极好,只是那时要操办你的立后大典,便只得延后,可那厮却是火急火燎的,像是等不及要娶妻似的。”
言语间颇有些玩笑。
云乐舒侧了侧身,顺着他的话调侃道,“许是我上次点醒了他,他也想着若是紫璃点了头,早早缔结良缘总更心安些,我看他呀,就是担心我家紫璃反悔,不肯嫁给他。”
君亦止轻笑,只道或许自己的弟弟是开窍了,倒也生了些成全之意,“他若肯就此收了心,红英夫人在天之灵便也可心安了,那依你看,朕便允了?”
云乐舒点了点头,“左右这桩婚事你都是要答应的,早些办晚些办都一样,赶在年关夜宴前办了也好,这段时间不安宁,便借着他们的光冲冲喜吧。”
君亦止知道她对五台山之事耿耿于怀,她的至亲姐妹若风光嫁与心爱之人,她看着也欢喜,也可暂时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点头同意,“嗯,那便由他吧,朕再以你的名义备下厚厚的嫁妆,不叫你的姐妹委屈。”
云乐舒松了口气,道,“多谢你。”
身上的紧绷感随即散了,身子便松弛了下来。
台面上的熏香炉正燃着苏合迦南香,微缈的烟自镂空处袅袅飘出,她一次次用手去扑,扑得那烟四处逃窜。
君亦止瞧着她无聊又幼稚的动作,却觉得有意思,缓缓道,“届时,朕带你一起到王府观礼如何?”
能出席观礼,见证姐妹完婚,她兴许还能更开心些。
云乐舒朝他感激一笑,“好。”
她本还担心君亦止会介意带她出宫,却没成想他如此爽快,紫璃一辈子仅有一次的婚礼,她必须要到。
这次出宫着实机会难得,可她不能逃,若是因此搅了紫璃的婚事,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她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她须得看着他们成了婚,方能实施计划。
退一步讲,她这次出宫若是博得君亦止更多信任,年关夜宴出逃,便更容易了。
“不早了,歇息吧。”君亦止轻轻抓住她还在和烟玩耍的手,提醒道。
“可我还不想睡......”云乐舒想象着紫璃大婚的盛况,只感流光瞬息。
当年与自己在薛家甘苦与共的那个小小的姑娘,如今竟也要嫁人了,只可惜师父不在,若他知道紫璃有了一生的倚靠,他也会欣慰的吧?
君亦止轻轻抱住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一晃眼,已过了这么些年,我想到以前和紫璃在薛府的日子,便有些抚时感事,如今只觉得那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她乖乖依偎在他怀里,那清淡独特的佛手柑香气萦在鼻尖,她莫名觉得心中安宁。
君亦止愿意静静聆听,她便乘兴多说了些,“也不知是我忘性大了还是生了病变得迟钝了,好些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像侯氏,我当年恨她恨得嚼穿龈血,可我现在也已经快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看大姐姐和弟弟时总是很温柔的样子。”
君亦止只知道她从前在薛家过得不好,却不知道那几年发生了什么,他轻声安慰道,“有些事情能忘记,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却似想起来些不开心的事情,言语间落了几丝阴霾。
云乐舒点头,“是啊,有些事情是该忘记的。”
“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有些事虽腐在心中,隐痛多年,如今却也得了剂良药,虽不见得能使之疗愈,亦不能枯骨生肉——却能止痛啊,朕,已心满意足。”君亦止又顾自说道,黑曜石般的瞳孔里不知为何,透着沉郁。
云乐舒病中时他便奢求自己能成她的一剂良药,未曾想,如今竟是他离不开她,她反倒成了自己的药。
云乐舒听得糊涂,却隐隐感觉君亦止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想要留住些什么。
“我听不懂......”她仰头看他,见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墨色眼睛里仿佛浸润了月色,又载满温柔多情的眸光。
她只觉得自己心跳都缓了一缓。
“你想念你母亲吗?”他忽然问道。
“想念呀,我想着若是她还在,多好呀。小时候同样被罚跪,大姐姐才跪了一刻,侯氏便恨不得把所有药膏都替她擦一遍,又亲自喂她喝药,我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怎么会不想要自己的亲娘陪在身边呢?”云乐舒想起娘来,便自然想到了爹,想到爹便想到他是这一切痛苦的根源,心里忽地低沉下来。
君亦止心疼她,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指腹抚过的温暖,让这小小天地里两个没有娘的人均得了安慰。
云乐舒觉得自己今晚感慨颇多,而君亦止更是不同平日,好似多了些忧愁,这可真不像他。
“今日是我母妃的生辰......”君亦止沉吟片刻,方敞开了多年闭绝的心,将自己心中那道伤痕示了人。
他拥着怀里的人,满怀的温香柔软像是能源源不断给他能量似的。
他在心中无数次窃喜,自己终于有一人能倾心相诉,自己终于不必打叠起国君的那一套,能在某一刻与一人示弱。
母妃之死,便是他唯一的弱处。
云乐舒微讶,听见他寂寥而酸楚的喟叹,“可如今,这世上好像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了。”
原来他方才说有些事情能忘记,亦是一种福气,指的是这桩。
只怕芙月夫人惨死之事,他作为她唯一的儿子,至死也忘不了吧。
同床共枕日久,云乐舒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他,只记得他从来都是丰姿隽爽、不怒自威的风度,哪怕是温情蜜意的时候,亦给她十足的压迫感。
她讶异他能与她推心置腹说这样的心里话,软了语气,“今日是芙月夫人的生辰,不如我们让人备些祭品,陪她饮几杯如何?”
君亦止轻轻笑了,耐心与她解释,“母妃一向最恨父皇为她操办生辰宴,尤其生下朕之后,她更是听不得‘生辰’二字。”
云乐舒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问他,“这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们女人麻烦啊。”君亦止纤长劲节的手指忽在她眉间戳了一戳,又道,“母妃她尤其爱美,就是脸上多生了道皱纹也是要难过半天的,她道,过生辰便是提醒她又老了一岁,还不如把生辰忘了,只当自己年年十八。”
云乐舒听罢便如醍醐灌顶般,掩嘴而笑,心想这位芙月夫人可真是有趣得很。
“肖嬷嬷说她闺中时便爱美,每日梳妆打扮,身上没有一处不妥帖的,就是生朕时,也还要求身边的宫人替她随时梳妆敛容,决不许自己披头散发、仪容不整,可就是如此爱美的人,却在朕染疾之时照顾彻夜,不衫不履、蓬头垢面,全然忘却自己须得每日按时入睡,须以澡豆净身,沐浴熏香,以玫瑰汁净手,花油养发,红玉膏敷面......”
“这便是为人母的天性使然,芙月夫人定是一位极好的母亲。”肖嬷嬷也曾与她浅浅说过这一段。
她当时就想,自己渴求的母爱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只叹母亲去得太早,可又庆幸,母亲不用陪着她在薛家受苦。
“五岁生辰那日,哄了她好久,她才答应为朕下厨,她也真的不假手于人,什么都不让人插手——你猜后来如何了?”
“我猜不到,嗯......后来你如愿吃上了她做的菜了吗?”云乐舒期待地问。
云乐舒听得津津有味,他心如在温火烘着一般,竟暖乎乎的。
他搂着她的肩,笑得爽朗,轻轻唉了一声,揭晓了谜底,“还未生火呢,便把手给切了,豁了好大一个口子,血都止不住,朕吓傻了,满殿的宫人也吓傻了,父皇赶了来,把朕骂了一顿,又把宫里的嬷嬷奴才骂了一顿......总之,那个生辰宴过得实在鸡飞狗跳,毕生难忘。”
他将这尘封已久的往事与她细说之时,才发觉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楚,而与她倾诉出口后,沉重的心却渐渐变得轻盈,似是与自己和解了。
云乐舒听罢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笑得像个傻子,从他怀里笑挣了出去,“这些事情分明这么甜蜜开心,忘了岂不可惜呀。”
君亦止觉得她这样畅快的笑落在耳间,仿如天籁。
自己因无法面对母妃之死,从不肯向人倾吐半分往事,却原来正如她所说,明明回忆起来这么幸福,何苦忘记?何苦束之高阁、讳莫如深?
更何况,这些欢愉是母妃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此刻有她陪在身侧,与她分享自己藏在深处的密语,在她面前揭开腐在心头多年的陈年伤口,竟也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原来,“分担”与“分享”这几个字,是这样的意味。
“她常道‘宽容於物,不削於人’,教朕宽厚待人,又常念叨着同胞共气,便是父皇携她出宫游玩,她给朕带了什么好玩的,亦绝不会少了君亦荣的那份,连父皇都说,她雍容大度,有国母之风范。”
云乐舒听见君亦荣三个字,便想起薛文夫妇求她入宫时说的话。
他们说君亦止初登帝位,便对前太子一党赶尽杀绝,手段之残暴,骇人听闻。
那一年里,不知给多少人随意编排了罪名、又借这各项罪名牵连了多少氏族大户,灭族杀头入狱流放充妓者数不胜数。
君亦止自然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脸上掠过自嘲的笑,“你是不是也听过你作为薛家女入宫那年发生的事情,觉得朕心口不一、暴虐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