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她谦恭奉承的态度抚弄得心醉魂迷,又听她允诺即将当众揭帽,一时群情激奋,如同火炉上撒盐,愈发喧闹起来,又引来了诸多茶客争相入内。
楼内数层,竟都站满了人,楼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伙计一时忙得脚不沾地,接应不暇。
吴管事夫妇忙加派人手招待宾客,心中对这位叫贞娘的,自是惊喜过望,只是还不确定她揭帽后众人会作何反应,便只远远俯观,静待结果。
众人知道她略通风雅,便也不好拿淫词艳曲或庸辞平句来搪塞,还真的都用心遣造起来。
整座茶楼嗡嗡鸣鸣,好不壮观,连吴管事夫妇都看呆了。
正当众人冥思苦想之际,却听一人高声吟道,“弯弯曲,一轮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方才人家把她比作石榴,这位却把她比作新月,还暗戳戳地说十五的圆月不如她这初六的残月,她这一弯残月竟也能引得众多男客为她驰骋追逐,正如此景。
怕不是夸她,是在讽刺她一介风尘女子已似皎月成玦,却还能掀风浪雨,把这些茶客唬得团团转吧。
众人闻声望去,便见得一身形高大的俊美男子摇着折扇由侧门进,飞身越过人群直接上了二楼,一派英姿飒爽、风度不凡。
既有人作了词,众人哪还有心思关心作词之人是哪号人物?词作得是好是歹?全部齐刷刷地盯着云乐舒,等她露出脸来。
云乐舒远远看了那男子一眼,可离得远又隔着帷帽,看得并不真切,不然她定要狠狠剜他一眼,终究只冷了语气道,“奴家践诺。”
男子依旧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却扬起揶揄一笑,与身侧的随从道,“她气我,又不敢得罪我,真是好玩。”
整座茶楼便在顷刻间鸦雀无声,吴娘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攀着栏杆勾着脖子,直后悔自己站得远,唯恐看不到揭开帷帽时的精彩场面。
云乐舒也真的毫不拖泥带水,洒脱地摘下帷帽——
拨云雾、见青天,散浮云、现真颜,众人才始见她囫囵容貌。
那般娇艳的脸庞与她玲珑有致的高挑身段一匹配,竟是相辅相成,添色不少。
她的眼睛长而媚,却隐隐透着孤冷,柳眉细长,直扫入鬃角里去,睫毛卷翘,像把扇子,唇色殷红饱满,偏生了些媚欲。
只是可惜她穿了一身素色罗裙,若是配以盛装,还不知是怎样的华丽倾城。
有人私语,“我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狐仙气......”
亦有人不吝美言,“这便是面似晚霞绮丽,质如芷兰高洁了。”
“论姿色气质,此女倒属金陵罕见之列了,混迹花丛多年,我竟未见过这样特别的女子......”
也是相当高的评价了,云乐舒想起铜镜中那张俗艳的脸,实在不太能洞悉这些男人看女人的品味。
二楼那公子见罢她的真容,才漫不经心入了雅间,听着外面诸多夸赞,嗤笑道,“也就是个出挑些的俗物,真是没见过世面。”
有人问道,“姑娘可会弹琴?可否有幸聆听姑娘琴曲一支?”
云乐舒摇了摇头。
又有人问道,“可会歌舞?”
她又摇了摇头。
还有人不死心地问,“点茶总会吧?”
她红了脸,似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眸,低声回道,“奴家手笨,总学不会。”
可即便如此,还是一堆人争先恐后来邀她入席,只求她坐在旁边陪着喝喝茶或饮饮酒便可。
谁也没想到这样娇媚的美人,竟什么都不会,纯纯是个笨蛋美人了,可偏偏她妩媚间又偶尔露出率真可爱的一面,简直是美不自知,媚若天生。
“各位贵客,贞娘今儿头一天到金陵第一楼来,还不便陪客,怕冒犯了各位,待教习过礼仪后再来陪各位尽兴,见谅了。”吴娘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云乐舒身边,亲热地挽着她,吴管事便在旁安,引导众人各回各位。
虽众人有些不情愿,却也还是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只不过许多人依旧眼巴巴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去。
吴娘子搀扶着她,和颜悦色地与她说道,“贞娘,随我来。”
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却在端量她的左脸,看见那脸上毫无破绽,方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来。
云乐舒知道,吴娘子一定会破例把她留在金陵第一茶。
便忍不住开始想着留下来后,她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令牌拿到手后逃之夭夭?
她一时走神,上楼时竟又被裙子绊到,花容失色地伸手,将吴娘子的腰抱得死死的。
吴娘子简直哭笑不得,而那些目光追随着她的人见了此幕,无不眉飞眼笑,既心疼又爱怜,更恼恨她死死抱住的是吴娘子,而不是自己。
不知谁在一片喧哗中高亢地喊了声“真是个笨蛋美人”。
这么一喊,竟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顷刻间楼内此起彼伏地都在唤“笨蛋美人”,着实把云乐舒给喊懵了。
这些都是什么牛鬼蛇神,简直疯魔至极!
到了房内,云乐舒才恭敬地朝吴娘子施礼,“贞娘这厢见过夫人。”
吴娘子暗忖,若是方才没有看见她在楼梯上踩了裙裾差点跌下楼的狼狈样子,便信了她现在这副娴雅娇柔的模样了。
不过美人就是美人,便是方才那般,也照样惹得那些臭男人心花怒放。
“贞娘,不必多礼,你唤我吴娘子便可,花娘大致把你的情况与我说了,我知你身世可怜,又无处可去,便决定将你留下。我也不计较你籍契落在原籍,如今是个流民的身份,你若安心替我们金陵第一茶效力,日后若有人找你麻烦,自有我替你摆平。”
“多谢娘子。”云乐舒感恩地朝她一拜。
“贞娘,不是我说你,方才他们问你会不会弹琴歌舞时,你就不能直言你不会,咱们楼里的姑娘谁不会一门取悦人的真本事,就是不会,也要装着说自己会,我自能找最好的老师来教你。”吴娘子想起她方才一问三不会的情景,只觉得头疼,不过很快又释怀了,请个先生教她几个月,再苦练她几个月,到时来个一鸣惊人更好。
云乐舒扭了扭腰肢,歪了歪脖子,软软地解释道,“娘子,从前在我们那儿的时候,我也是什么也不会,可点名找我的恩客却依旧只增不减,他们说,我就是坐着不说话也是赏心悦目的,还说那些唱曲儿、跳舞的他们都看腻了,叫我不必学那些。”
她在说什么?她自己说的话她自己都不信。
她只不过是不屑把这些美好的瞬间展示给那些俗不可医的浅薄之辈,随意找的托词罢了。
可吴娘子听了她的话却是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可最终还是觉得不妥,哪能真就让她做个木头美人,这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姿色嘛。
“贞娘,虽说在我们这儿,你名义上是个奉茶女,可大家都知道,这和外头的花魁歌姬没什么差别,也要陪酒陪茶陪睡,不过你放心,若非什么实在挡拒不得的贵人,我轻易不会让你去接客,一旦开了这口子,便卖不起好价了。”吴娘子直言不讳道。
吴娘子知道她出身青楼,便也不大遮掩了,见云乐舒没什么反应,又苦口婆心道,“贞娘,接客咱可暂时按下,可应酬陪笑总得做吧?你若是真的什么也不会,只怕会砸了茶楼的招牌......”
云乐舒被那直白的“陪睡”“接客”“卖好价”隐隐惊着,只觉得自己幸好不是真的卖了身,还能继续过回清清白白的日子。
可她偏又突然想起与君亦止的那一夜荒唐,清白?她又如何称得上清白?
吴娘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见她还是晕晕乎乎的,逐渐也有些不耐烦,但又碍于她即将成为茶楼的摇钱树,不好呵斥,还是软言相劝道,“贞娘,你看我现在派人去请最好的先生来,先教你几支小曲儿先撑撑门面如何?今日好好地学,应该也不难吧?”
云乐舒不愿再听她啰嗦,蓦地抬起眸,“我会吹笛。”
吴娘子先是一愣,随后狠拍了拍大腿,笑眯眯地命人取来了一支翡翠玉笛,递给云乐舒,“贞娘,你快吹一曲给我听听。”
云乐舒便轻执玉笛,吹奏起那支饱含故乡情怀的《折杨柳》,笛声哀婉,却动情,呜呜咽咽似女儿家低诉,又似游子思乡心伤,乡愁萦怀,使人勾起愁绪万千。
她自然也想家,想远在百灵山的欢乐,想不可复得的温情,也想那份缥缈的情意。
一曲吹罢,她落寞地看着手中的玉箫,沉默不言。
吴娘子看她没什么心情,也只说道,“这支曲子不好,哀哀怨怨的,不喜庆,明日登台,咱们选一支欢快些的吧。”
却有人敲门,吴娘子道了声“进。”
便见方才作最后一首词的那位骄矜公子悠悠走了进来,念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云乐舒还消沉着,眼也未抬,又听那人说道,“若此时正处春夜,倒真与此诗遥相呼应了,姑娘人不怎么样,笛声却是一绝。”
吴娘子忙轻轻推了推云乐舒,自动忽略了那句“姑娘人不怎么样”,欢欢喜喜地说道,“贞娘,快见过咱楼里的贵客景公子,他夸你笛子吹得好呢。”
云乐舒才收起情绪,抬头看向他,一开始只觉得眼熟,细细打量一通,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那双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睛,那乖张不羁的嘴脸,不是岳暻又是谁?
她一时不防,竟失手将玉笛抛落。
她发出一声低呼,来不及反应,岳暻却疾步向前,一个躬身便把玉箫稳稳接住了。
“在下是臼头深目还是发秃齿豁?姑娘怎么好像被在下容貌吓住了?”岳暻奉上玉箫,云乐舒却不由得往后微微一躲。
他低头看向云乐舒时,心里便诡异地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他分明觉得此情此景像是在哪儿经历过。
眼前这个叫贞娘的,眸光流转在他面上打量时的神态也让他感觉像是从前在哪儿见过一样,不禁狐疑地盯着她多看了几眼,可却毫无印象。
“让景公子见笑了,我家贞娘见了生客便觉羞怯,这笛曲尚未熟手,待明日贞娘登台演出,您再来捧场可好?现在还请您回座品茶,我还有其他事要交代她。”吴娘子一脸赔笑,讨好似的欠了欠身。
面前这位称作景岄的公子出手阔绰,只是觉得他家的金山眉好喝、饮食亦合胃口,懒得再寻其他下榻处,便扔给她一锭金子,让她腾出一间头房来。
难得见这样豪爽又不折腾的贵客,况且那头房也不用腾,平时鲜少有人住得起,她自然欢喜应下。
岳暻又扫视了云乐舒一眼,心中腹诽:羞怯?她方才可是在一群男人中交际自如、左右逢源,哪有一点羞怯的样子?
云乐舒接过玉笛,低下头朝他福了福身道,“多谢公子。”
便摆出一副不愿与他多说一句的架势。
岳暻悻悻然出了门,只觉得此人既媚俗还古怪,除了笛声动人,便没有什么能搬上台面的了,方才听到笛声时,若知道出自她手,他绝对不会亲自过来赞赏于她,他袖中甚至还揣着一锭纹银,本想打赏她的。
只不过,她那支《折杨柳》确实吹得不错,叫他一瞬想起岳国的山水风情来。
云乐舒这边却真的有些慌了,本以为金陵远离是非,又没有通缉令搅扰,她会按原定的计划经此地到达汴州,可竟遇上了文渊、韦显宗、薛锦等人,使她改了计划,今日竟发现连岳暻都来了金陵,这些人很多都见过她,或者见过通缉令上的画像。
她不禁有些胆虚,她不会止步于此,就此栽在金陵吧?
她亦疑惑,为什么岳暻不好好待在岳国,却跑来了图璧?
脑中乱糟糟的,就快要炸了。
她捧着脸,心里只期盼着,自己的妆容无懈可击,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秘密。
另外,希望岳暻别再来金陵第一茶了,有多远走多远,千万不要误了她的大事。
吴娘子给她安排了单独的起居室,又拨了个憨厚老实的丫头莺儿给她使唤,还与她介绍了楼里的情况和东家的背景等等。
总体来说,对她的态度确实还不错,云乐舒越发觉得花娘给自己鼓捣的这张脸,倒还蛮招人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