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还一度怀疑岳暻对自己多番慷慨相助是对她有意思,现在听了那么多他后宫莺莺燕燕的事迹,反要骂自己一句自作多情。
听说那沈妃艳丽独绝,褚妃蜂腰酥胸,金婉容天真可爱,还有各样儿的美人应有尽有。
可谓浮花浪蕊,翻紫摇红,任君采撷,岳暻都不知遭不遭得住,何必肖想她一个心有所属之人。
岳岘低声道,“嘘,不能让父王知道我这样说他的坏话。”
云乐舒悄声在他耳边说,“他不喜欢你,你怎样都是错,该骂骂,该说说,别怕他,我要是有岘岘这样好的儿子我都得日日烧高香拜神佛,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了。”
岳岘听了这话憋笑憋得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云乐舒对他父王大抵还是感激的,说是曾经救过她,故而虽看不惯他父王的浪荡作风,却也没有说过他半句不好,唯有为他抱不平时,才会激愤怒骂他父王瞎了狗眼,这是她第二回骂他父王瞎了狗眼了......
云乐舒语重心长叮嘱道,“岘岘,你是我们的好宝贝,可千万别学你父王哦,他是个坏榜样。”
“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不是说那沈妃宠冠后宫,是你父王心尖尖上的宠妃吗,怎会吃我一个小小女医的醋?厚待?你父王对我也算不得厚待吧?”
她确实很不理解,抚着手中紫铜笛身,又道,“医为正道,救死扶伤,受礼遇不应该吗?王后娘娘贵为一国之后都不曾轻看我,反而多方照顾,那沈妃干嘛对我这么大敌意啊。”
顾嬷嬷听了这小半日,只迟滞地看着云乐舒,看着她温柔地抚摸岳岘的头,看着她雀跃地复述岳岘的话,看着她真诚地夸奖岳岘,看着她亲密地与岳岘耳语,浑身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温暖,足以消弭这座小苑沉淀多年的冷清。
这姑娘是真的好看,性子明亮,待人也好,谁会不喜欢这样阳光烂漫的姑娘呢?
那么王上把她带到自己跟前来,是什么意思......
顾嬷嬷从第一日见云乐舒,心里就反复在想这个问题。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眸,见史医士进了门来。
“奴婢见过小殿下,顾嬷嬷、白姑娘,奴婢送药来了。”
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单层的木制食篮,轻轻放在桌面,将其中一盅药捧给饮露,云乐舒道,“嬷嬷,今日的药闻起来好像没那么苦呢,你要乖乖喝完。”
顾嬷嬷轻轻笑了,然后点了点头,喝下饮露送到嘴边的药。
云乐舒转头欲喝自己的那碗药,却发现桌上放着两个药盅,个头还比昨日的大上一圈,“为何有两碗?”
史医士道,“此前那药紧着姑娘的腿伤,用的药皆以拔毒生肌、消炎止痛为主,治寒疾的灵药便不敢多放,唯恐药效相抵,反是无用,奴婢近日与医署其他几位专攻妇科的医士潜心研药,终于研制出两帖可并行同用的药来,既可促伤愈,又无碍于疗寒疾,只是辛苦姑娘,每日要服下两盅药才能确保药效。”
云乐舒眉头一皱,打开药盅,便嗅得一股子浓浓的苦味,整个脸便都垮了。
每日一碗已经够难为她了,如今竟要她喝两碗。
附子、肉桂、吴茱萸、高良姜、丁香,甚至还有浓重的黄芝香味,确实是极好的驱寒之药,光她闻出来的这几味都已是价值不菲。
她不禁想,这大概便是“厚待”了吧?
捧起药盅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喝得她胃中一阵痉挛,眼泪连连。
岳岘忙抓起一块牛乳糕塞到她嘴里,“姐姐快吃块糕,压压嘴里的苦味......”
饮露、含桃,连那送药的小太监都捂着嘴偷偷笑,方才不知是谁说今日的药闻着不苦。
云乐舒艰难地咽下去,捂着胸口,看向桌上最后一盅药,有点欲哭无泪。
岳岘很是窝心地像云乐舒平时安慰他一样,用小肉手轻轻地拍拍云乐舒的肩头。
史医士见状忙道,“这药还烫着,等放温些再喝,便不会这么苦了,不如姑娘先涂了药,再喝不迟。”
“好,先让我缓一缓吧。”云乐舒如蒙大赦,又体恤史医士为她的病奔波辛苦,便说,“史医士,这药我一会儿就喝,你伺候宫中贵人繁累,你给我的那膏子我自己能擦,你不必亲自管这些琐事的,回去歇一歇吧。”
“不辛苦,本是奴婢分内之事,还是奴婢亲自伺候姑娘吧,姑娘的身子早些好全,奴婢才放心。”
不知为何,史医士今日对她好像更加客气尊重了。
尤其当她说出“伺候”二字,怎么听都觉得有些过度的尊卑之意,她们现在皆为女医身份,这么卑躬屈膝的,倒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史医士扶着她到西次间伺候她涂药。
说来奇怪,医署送来的那盒还没她拇指大的叫什么瑞徵白芝膏的药,涂在伤处便不再觉有生肌所致的痒痛,而且冰冰凉凉的,比之前的好用多了。
腿上的伤口涂完了药,史医士又叫她脱下衣裙,挽起头发,说要将她身上那些被剐蹭划伤的伤痕也涂一遍。
其实那些伤痕已很淡了,时间久了自然都会消的,她一直不以为意,她摆手道,“史医士,不必了吧,别浪费了这膏子。”
史医士滞了滞,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不觉带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笑,仍坚持要她脱衣服,还不断与她强调宫中女子的容貌体肤最是不能有半分玼瑕之类的话,听得她愈发不耐,只好乖乖听从。
史医士不由得想起沈妃来。
空穴来风,沈妃是个傲凌之人,很知道看王上脸色,向来只有王上的喜怒哀乐能令其悬心,其他宫中的娘娘怎样搔首弄姿地勾引王上,她从来不曾放在眼里,遑论这样自降身份地到褚妃宫中闹。
沈妃突然这般失智,自然是有原因的。
史医士指腹上的膏子萦着一股清淡的药草香味,那凝脂白玉般丰匀姣好的美人娇躯在她指下轻轻战栗......
她觉出了美人对她这般揉抚的的抵触,手上的速度加快了些,也轻柔了些。
史医士暗自叹了口气,想那沈妃因与王上床笫厮缠时不小心被王上手上的犀角扳指划出一线红痕就失惊倒怪,着急忙慌地来找她要瑞徵白芝膏。
这位白姑娘倒好,对自己满身的伤痕浑不在意,心儿也忒大了些。
这小小一罐瑞徵白芝膏价值百金,若是平时,按沈妃的受宠程度给她也罢了,偏偏如今医署存量不多,王上还特意吩咐先紧着这白姑娘身上的伤,她又怎敢擅自给出去?
想她伺候沈妃多时,还没见过沈妃脸色难看成那般的时候。
待知道那瑞徵白芝膏是专门留给白姑娘用的,又得知她近来与医署众人都在忙着给这位白姑娘研制新药,才无暇顾及给她请平安脉,沈妃美丽的面容好似有了裂痕,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惊慌失措。
总之她当时是打定主意了,今后一定要对那白姑娘客气周到些。
上完药,穿完衣,两人才回到东次间,顾嬷嬷见云乐舒来了,轻轻唤她,“白姑娘,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咳嗽过的嘶哑无力,云乐舒笑吟吟地走到床边,顾嬷嬷那发颤的手捧过来一个青花小瓷碟,碟中放着几颗红彤彤的蜜枣。
“今儿难为你喝两盅药,嬷嬷把蜜枣儿分你一些,你要乖乖喝完......”语气学着云乐舒先前哄她那样,软和中带着点儿明显的哄逗。
云乐舒嘻笑着接过,“嬷嬷以身作则,乖乖地喝了药,我这小辈自然也是要乖乖喝完的,不然岂不是没脸了?况且‘心中无苦’自然‘不苦’。”
说罢就端起那碗药,大义凛然地一饮而尽,还愣是装得没事人一样,像只是喝了一碗水。
史医士见她喝了药,才收拾东西与小太监离了小苑。
她装得太真实,岳岘盯着她瞅了半天,满脸都是惊异之色,心想这白姐姐真是厉害,骗自己说那药不苦,真的就不觉得苦了,莫不是练了什么神功吧?
岳岘越发盯着她看,她心里就越虚。
云乐舒咳了几声,强忍住反胃的痉挛,一本正经道,“岘儿,你以后生病了吃药,可要向我们学习,不许像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推三阻四的。”
岳岘便也学着云乐舒先前的模样,神色板正地说道,“白姐姐既然已经以身作则乖乖地喝了药,那本殿下自然也是要乖乖喝完的,不然就丢脸了......”
云乐舒朝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张嘴想夸他几句,喉咙里浓郁的苦味却涌了上来......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匆匆忙忙转身往门外走去,顺手把小碟里的几颗蜜枣攥在手里,还以为大家不知道。
其实她那暗自咂舌攒眉的样子早被识破,就连岳岘也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旋即爆发出一阵狂烈的笑。
含桃饮露哪里还忍得住,更是笑得找不着北了,连顾嬷嬷也笑得发出了几声轻咳。
烟霞待人赏,花开庭院深,岳暻踏着丹霞千里,嗅着花香满园,听到那一贯冷清的东次间传来热热闹闹的欢笑声,心头一暖。
还未来得及踏上东次间的石基,便被人扑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撞使他脚下失重,他左手敏捷地扒住檐下的木柱,右手搂住怀里人的腰。
站定后,方低头去看那冒冒失失的女人。
她脸上还有惊吓之色,眼睛不知为何,像是两汪碧水倒映着玉盘,似泪非泪,亮闪闪的,小脸儿被吓得煞白,模样很是堪怜。
以前抱她时总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木樨香气,这次却不同,她身上只有浓浓的药味。
云乐舒第一反应竟不是与他打招呼,或是道谢,而是从他怀里抽出握成拳头的手,一把摊开,然后把掌心里那几颗被挤撮得几乎辨不出原样的蜜枣全塞到嘴里,吞了下去。
这一幕,让岳岘的近侍慎怀看呆了......
岳暻忍不住俯身,好笑地问道,“街边的小乞儿吃相都比你好些,孤是饿着你了,怎么几颗蜜枣就让你这样狼吞虎咽的?”
真是功败垂成,壮士扼腕!
云乐舒听着屋内不知何时停下的笑声,略有些懊恼地解释道,“我骗岘岘说药不苦,但是失败了,这药真是苦得没法忍。”
岘岘?喊得倒是挺熟。
“孤命他们给你换了新药,感觉怎么样?很苦么?”天气渐冷,岳起朔方,寒冬腊月可比图璧要冷上许多,她积寒甚重,若不快些调理好,只怕难熬。
“没,新药挺好的,尤其那个膏子,用着不错,多谢你费心了。”云乐舒朝他客客气气地笑。
岳暻盯着她脸上极淡的伤痕看了几眼,没再说什么。
两人转身进了东次间,屋内的气氛就有些沉下来。
含桃饮露再不敢笑了,规规矩矩行了礼,岳岘也缓缓站起身,低低唤了句,“父王。”
岳暻略点点头,顾自坐到顾嬷嬷床前。
“王上来了?”顾嬷嬷目光柔和。
“这几日有些忙,故而一直不得空来看嬷嬷。”岳暻接过饮露递过的茶,轻轻掀开杯盖。
这几日有些忙......
云乐舒与岳岘坐在桌前,听了这话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象起岳暻在三个女人之间奔走碰壁、恼羞成怒的模样。
岳岘咬唇忍笑,忍得腹部痉挛,云乐舒则是掐住自己的脸颊,迫使自己不笑出声来......
不知道谁先憋不住“咯”地笑了出来,活像公鸡打鸣,两个人便一致破了功,抱头痛笑,一大一小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角夹泪。
岳暻皱眉,看着他们两个,很是莫名其妙,却没有责怪。
顾嬷嬷自然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见他们笑得眼泪直流,也忍不住低低笑了,却是由心地一笑。
这么多年,顾嬷嬷对岳暻笑过许多次,皆是浅浅的,缥缈的,很快就消散,可这回却看得出是真的高兴了。
岳暻忍不住转头去看云乐舒,她笑得没心没肺,连带着一贯沉闷的岳岘,也被她带出了几分随心恣意。
他心道,她真是极特别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