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乃是明君,惜才如金,爱民如子,绝不会滥杀无辜,辱没良才,还望君上......”云乐舒坐回原位,将君亦止那两句话轻轻翻过,继续为元康兄弟求情。
只有他们不受制于人,她才能心无旁骛地离开此地。
“他们包庇藏匿了你,也算无辜?”君亦止挑眉轻嗤,假装看不出她浮于面上的意图。
云乐舒急忙解释,“他们根本不知我的身份,我瞒得很好,元大哥的反应你都见到了,他是真的不知道我是......我是......”
是你的妃子——
君亦止看着她难以启齿的模样,眸色晦暗了一瞬。
“陈孚那孩子命苦,早年我偶然在珣阳街头救了他一次,唔......就是我从檐上跌下被你接住的那日,你记得吗,不知道他挨打那会儿你有没有在场,那孩子为了给他垂死的娘赊个包子被打得一身是伤,我不过顺手替他解了围,他便将滴水之恩记了数年,明知我身份不明,是个麻烦,也坚持帮我脱困,他真是极仗义,又知恩图报之人,功夫也好,将来若做了将领,定是图璧的栋梁肱骨......”
君亦止的思绪便飘到了初见那日,那落满怀的柔软和馨香......
她嘴里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便似马耳东风,他只将将听了个大概。
大抵只知道那个叫陈孚的少年与她的机缘际会,还知道她对其期待尤甚,希望他将来能走正道,入武营当个将士。
君亦止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缘分,看着她殷殷切切、极力为人开脱罪名的样子,也渐渐软了态度,“带你回来时,我向你承诺过不会伤他们的性命,你不必这样忧惧,之所以不放他们离开,是担心无了挟制,你又冒险跑了出去,你之前受过伤,差点丧命,我担心你身体禁不住,想等你养好身体再放他们离开,如今既知道你身体无恙,我让人送他们回去便是。”
“多谢你......”听到元康兄弟将被释放,她舒眉展眼,朝他感激一笑。
只是,没了这后顾之忧,君亦止就不怕她一走了之吗?
“你的寒疾因我而起,等调养痊愈后我便允你离开,我让张弼开最见效的药,一定让你尽快痊愈。现在有人杀心未泯,外面终究险象环生,最好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养好病吧。”
饶是君亦止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云乐舒却疑他又在施谋设计。
当初拿那“君子协定”骗得她团团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他装得再真心诚意,焉能轻易信了他。
她狐疑地问,“你,真愿意放我离开?”
君亦止丝毫不畏惧与她对视,慎重地点了点头。
“只要我寒疾痊愈,你真的愿意放我走?”云乐舒既惊又喜,颤着声,又重新问了一次。
不错眼地盯着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似乎想从中探寻出一丝半缕的心虚和飘忽。
她脸上那喜极而绽的笑很美,让君亦止心中倍感酸涩。
他极有耐心地再次点头,淡笑道,“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从前是我冒进,以为用计将你留下,一切便将水到渠成,却累你遭人迫害,几欲丧命,我越是趋迫,你越想逃离,慌不择路,让你遍体鳞伤,与其如此,不如还你自由,也放过我自己......”
君亦止能有这番觉悟,是云乐舒从未想过的。
他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只知道利用她。
纵有几分爱意,也只是令他更不择手段地将她圈养在身边。
哪怕她因五台山腊梅林之事受了莫大委屈,他也不曾这样坦荡地承认他间接对她造成的伤害,只会一边用最苍白无力的话安慰她,一边继续让她再等一等,再熬一熬,待坏人皆落网,才还她一方清净祥和,从不愿承认他护不住她。
阳光被棂条花格分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打在君亦止身上,明明灭灭,使他看起来有种朦胧的陌生感。
他这般坦然直言,语气中尽是落寞心伤。
云乐舒恍惚中甚至觉得面前之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君亦止。
云乐舒稍稍卸了防备,口吻缓和,“从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了吧,我不怪你将我拖入浑水,你也不要计较我骗你......你确实对我很好,只是我给不了你什么,抱歉......”
君亦止却说,“你知道吗,你落水之后的那数月时光对我来说有多难熬,我每日都想着,这世间仅有的一个你,若是就这么没了该怎么办......我发了疯地找你,却根本找不到你......”
“后来我想通了,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我再也不逼你了......”
“我想过就此撤回海捕文书,可是若不亲自确认你还活着,我恐怕一生都难以心安,我拼命赶来,确实也有私心——”
君亦止郑重地看向她,眼底的爱意似翻滚的漩涡,在他心中百转千回。
他屏息缓了一瞬,才小心翼翼问她,“云乐舒,我的私心便是你,我想要心甘情愿的你,我想要你似从前那般陪在我身边......若云浈与你无缘,你也看看我......可好?”
年轻的帝王,在挚爱面前,犹如佛座下的一缕烟尘,微渺而卑微,渴望有心之人的拂拭。
他眼中熠熠光芒,像孤月倒映于寒潭波光中,这样的灼灼目光使云乐舒一瞬失神。
何其柔软,何其深情,师兄看着她时亦是如此......
他原来......真的对她动了情。
她久久不答。
“罢了罢了,何必难为你。”君亦止不等她回答便兀自笑了。
答案昭然若揭,何须多此一问。
况且她就该做那翱翔天际的凰鸟,不该折了本性做他宫中那劳瘁的笼雀。
“这废妃诏书是我在榆关时拟的,上面已落了我的私印,只差一道国印,再转经礼部落定便可作数。为保你安全,回宫之后我会尽快颁诏,同时加一道册封诏书,让皇甫明月如愿坐上后位,如此,他们应该不会再对你动杀心了。”
君亦止将袖中还未裱起的草拟诏书递给云乐舒,想打消她最后一丝疑虑,让她安心留下养病。
云乐舒看罢,又给回了他,心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混乱,似有三分感激,二分愧意,余下全是怜悯。
她总算肯信他是真的与从前迥异。
她微微抿唇,垂下眼睫,“......那便有劳了。”
她知道,君亦止此举是尽可能地在为她铺设后路。
“对于拔除皇甫党势力的计划,你打算换策略了吗?”云乐舒很难想象皇甫明月被立为后宫之主时的场景,只觉得君亦止的处境极其不易。
君亦止笑了笑,“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皇甫丹雄霸西南,拥兵自固,门客万千,回槐里前我曾微服巡视过献安,皇甫家在民间威望显赫,百姓尤其崇戴拥护,这样的情势之下,硬碰硬实非上策。”
“笼络其人,使其松懈,逐一瓦解,你想效仿先帝行‘以怀柔之法’?”云乐舒回想自己当时横行无忌,逮着那皇甫明月可劲儿地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可谓是将她得罪惨了,不免为他感到担心,“我们当时那样对皇甫明月,你如今回船转舵,虽以后位相予,她心性颇高,万一不肯原谅你又该如何?皇甫丹到底只有这个独女,女儿不愿让步,他自然也不会给你好脸。”
“怀柔之策自然也不单单从皇甫明月身上着手,我自然要向皇甫丹表明诚意,他自诩功高,惯听谄媚之语,投其所好便是。”
君亦止其实很喜欢与她闲谈这些被引以为讳的官政之事,他信任她,也愿意听她无负担地在他面前畅所欲言。
她虽满脑子都装着儿女情长,却不是个愚氓闭塞之人,于家国大事上也并非全然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君亦止接着问道,“你揭露楚濮,文家的那封信里称楚濮私铸兵器,连我闲引阁的暗桩都未曾查到,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果然猜到那信是我写的,难为我废了好大劲儿换了左手来写,”云乐舒郁闷地挠了挠头,说道,“其他的什么隐占官役谋私,勾结文家,是我偶然从你闲引阁的人身上得知的,至于私铸兵器之事,是我混入文家茶楼那里窃听到的,我知道此乃律法所不能容,又涉及兵器,便不同小可,所以冒险传信给你,想提醒一下你......金陵那边,你应有应对之策了吧?”
云乐舒不敢说自己是从岳暻处知道那批兵器的,便谎称自己是从韦显宗那里听来的。
“嗯,楚家乃是皇甫党的爪牙,楚濮下台还会有第二个顶名而上,是以,我暗中除去楚濮,推其子上位,再寻机策反。至于那兵器,数量不多,买购兵器的那刘姓商人也无踪可寻,便罢了。”君亦止闻言,莫名地有些恼闷。
明明她那时就在金陵,他却一无所知,若是那时找到了她,她便不会被追杀,受那么些罪。
云乐舒听他说起楚天盈,便自然而然想起文渊那厮,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那文家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楚濮已死,若再动文家恐引人注目——文家可得罪你了?”君亦止捕捉到她脸上微妙的变化。
且不说那死士就是文家派的,文渊本人是如何羞辱她的,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一想起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她便备感耻辱,委屈万分,气得胸闷气短,浑身颤抖。
她差一点就被那淫贼得了手,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她这样九死一生地想要去见云浈,可是云浈呢,分明近在迟尺却不肯见她一面。
越想越委屈,她咬着唇,忍不住红了眼眶。
君亦止眸色见慌,却依旧克制着温声问道,“......怎么了?”
云乐舒呼呼大喘了几口气,总算将眼泪憋了回去,心中暗想自己何不趁此机会给文渊穿个小鞋,反正她说的也是实情。
“文家在金陵有一处经营茶酒的产业,这茶楼欺行霸市,哄抬物价,还涉及皮肉交易......”云乐舒面色尴尬,语速极快,“总之,那茶楼是该被取缔的......我听说他家轻易以低价盘下了一座官府竞售的茶山,楚濮在当中应也出了力,楚文二家狼狈为奸,中饱私囊之事大概也少不了。”
君亦止凝眸,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云乐舒饮了口茶,继续道,“那茶楼鱼目混珠,官商往来频繁,我在那里遇到了韦显宗、楚家二郎还有文渊,薛文的儿子薛锦不知为何竟跟在韦显宗身边效力,我那时恰在隔壁,听到韦显宗对工部的升调任命很是不满,言语间对你多有不敬,薛锦甚至还挑动韦显宗他们背着你私铸银钱兵器。”
她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他只关心为何她一提及文家,便露出那样愤怒而不堪的表情,“后来,你如何与文家生了纠葛?”
“韦显宗奉了皇甫明月与文娉婷之命,要文楚二家若是见到我,直接斩草除根,槐里城外扑杀我的那些死士便是文家私豢的......后来,我遭文渊识破了身份......”
君亦止下颌缓缓崩紧。
云乐舒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他......没有杀我,还刻意瞒住了其他人,把我藏到他的别苑......”她咬咬牙,忍着反胃的冲动,“还好,没叫他得逞,我逃了出去,反正......反正他不是好人,祸害了许多良家女子,杀了他也不冤,将来时机成熟,你一定要记得把这几笔账一并算上,别便宜他了。”
文渊——
去年王府婚宴时便敢对她动手动脚,简直色胆包天。
他敢背着皇甫家眛下人来,不难猜出他所求为何。
云乐舒那闻之色变、讳莫如深的态度令君亦止更加笃定她受了何等折辱,饶是她一言蔽之,未提及太多,君亦止脑海中皆是她被文渊欺凌时无助仓皇的画面。
真是该死!
此人万死不足惜,可君亦止自知,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安慰她,因为这些羞辱都因他的自私而起。
这种事情不过冰山一角,想到她这一年间不知还受了多少苦,君亦止鬼使神差地,突然问她,“这一路,你过得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