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乐舒托林管家往丞相府递了拜帖,第二日一早,与阿兆一同前往拜访。
相府门前阔显肃穆,左右两侧有长而窄的石雕拴马桩,花石镂雕,顶端刻着两只神态不一的独角獬豸,一只扭身歪头以角瘙痒,一只勾起前掌,好奇地抻长脖子,似在打量来人,很是俏皮有趣,与别家门前板正严肃的瑞兽雕品极为不同。
红底金漆的广梁大门上一对铜鎏金的狮型辅首,云乐舒伸手提起圆环,叩击辅首。
很快有人应门,右侧小门呜呀打开。
门房的人欠身作揖,见她一身男装打扮,却隐隐露出女相,迟疑问道,“阁下可是咱们相爷的义女,云小姐?”
“正是,昨日已递过拜帖,劳烦小兄弟通报一声。”云乐舒虽作男装,却并未刻意仿效男子举止,见对方已认出自己,便不再作揖行男礼,只微微福身,算是见礼。
门房小厮闻言,忙侧身抬手,带着她入内,“小姐,您快请进。”
小厮引她从中庭花园而入,穿过一道汉白玉拱形石门,石门一侧砌着一座“福”字碑,乃是先皇亲笔所题。
花园内缠枝藤萝紫花盛开,鹅卵石道铺满落花,石道两旁的游廊摆了成排木架,立有各式各样的石雕,高低参差,错落地摆在其间,有仙童捧桃、白兔捣药、嫦娥奔月、蝙蝠纳福、小鸡啄米等等,无论大小,皆栩栩如生。
石雕用的材质也大不相同,以普通褐石居多,小件的石雕用的则是汉白玉石、铁丸石等颜色更为鲜艳的石材。
“姑娘,你看,这些石雕真有趣......”阿兆忍不住扯她的衣角。
“夫人生前最喜欢这些石雕,自从夫人病逝,相爷一有时间便一个人待在府中玩刻,您看到的这些,全都出自相爷之手。”小厮主动介绍道。
“怪道这些石雕饱满圆润,神态可掬,处处透着幽趣,像是女儿家喜欢的格调,相爷应是按着夫人的喜好雕琢的罢。”
公孙朔丧妻后不曾续弦,又未有子嗣,孑然一身到如今,偌大一个相府,富丽天然,屋宇众多,却显得过分冷清。
“咱们相爷与夫人鹣鲽情深,可惜夫人去得早,也没给府中留下一儿半女,这相府一直空落落的,小姐您可要多来府中走走。”小厮冲她扬眉笑道。
云乐舒亦回以微笑,“好。”
公孙朔与发妻年轻时的事迹,她曾听肖嬷嬷说过几句。
二人也算是一见钟情,但一个风流多情,一个又强势霸道,偏偏看对了眼,还未成亲便常常因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搅得鸦飞鹊乱,两家人一度差点闹到先皇面前退亲。
好不容易成了亲,男方却未见收敛,因着各种杂事没少吵架。
二人好时自是如胶似漆,争执起来又舞刀弄棒,骇人得很,直到后来女方忽然病如山倒——
“不善于始,将悔于终。”明明彼此情深,缘何争执终日,临了方追悔莫及?
说话间便来到主屋明堂,门扇两侧是石雕的花台,雕的是盘桓的飞鸟,正在戏弄一只肥硕的野兔。
花台上摆着两个黄地粉彩菊花纹圆花盆,栽着两株低矮的石榴花。
“相爷,小姐来了。”小厮与云乐舒微微颔首,转身退下。
正厅明堂,左右窗边安置黄花梨透雕博古架,架上稀疏摆着各式珍玩摆件,垂腹玉壶赏瓶、细颈梅瓶、褐色玉鸭、钧青金蓝八楞弦纹瓶等。
主座两把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夹着一方乌木嵌大理石桌,正前方设有两排四把略小的扶手椅,同样配有方桌置物。
堂中装潢配饰古色古香,窗前悬着一个硕大鸟笼,笼内蓄养着一只彩羽鹦鹉与一只秀气画眉,莺啼啁啾,一派古朴自然。
云乐舒迈足而入,甫一抬眸,落入眼帘的不是满室馨雅,而是一道澄净如水的目光。
那目光的主人一袭墨灰色素纹花绫长衣,琥珀色的织纹玉带勾勒出窄腰一段,肩阔颈长,含笑看着自己的模样,极其清俊风流,像是一幅勾描入致的人物肖像工笔画。
她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
“公......君上万安,相爷也万安。”阿兆福身问安,云乐舒瞬然回神,亦跟着行礼,“君上、义父安好。”
“你这丫头总算来了,都免礼,快起吧。”公孙朔点点头,招手让她坐,“快坐。”
如水双瞳,闪过一瞬慌乱,像檐下苔藓积水空明,忽承瓦当滴水,泛起水纹延绵。
君亦止凝视她一瞬,冁然而笑,“叫君上怪别扭的,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云乐舒侧身坐下,也笑了,“入乡随俗,此处毕竟不是海上之舟,四面无壤,可以不讲规矩。”
二人已有半月未见,好不容易再见面她却又开始刻意疏远。
君亦止脸上的笑愈发薄淡,薄唇微抿,“相府中无外人,无须这般谨小慎微。”
公孙朔轻咳一声,“你这丫头素来也不是个爱讲规矩的,这会儿忽然变得一板一眼的,别说小止不习惯,我听着都觉得别扭。”
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懒散不拘的性子,被公孙朔这样当面指出,云乐舒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回些什么,顶着君亦止的目光,略显出无措。
“我弄不明白你们年轻人,若是不知道叫什么,便依着你我的关系来叫,舒儿唤我义父,小止唤我舅父,要么你叫表兄罢?”公孙朔噙着笑,倒有些瞧热闹的心态,“废妃诏书已下,你们二人已非夫妻,你却还是我的义女,还连着亲呢。”
公孙朔仍对废妃之事心有介怀,总觉得有些缺憾。
他到底是亲眼所见,看着自己那被人传作龙阳断袖的外甥一头栽在云乐舒无意布下的情海里,不可自拔。
铁树开花,是多难得一见的景象,云乐舒如今已抛开心结,二人却偏偏为了皇甫家那摊子事分道扬镳。
青春少艾,自是不觉失诸交臂之憾恨有多痛彻心扉,等暮暮老矣再忆少时,那悔憾怅恨将如蛛网密织,能将人牢牢笼罩,谁也逃脱不得。
他心头喟叹不止。
可惜啊,如此般配的两个人,总是差了一点天时。
“夫妻”二字,听得二人面色乍起波澜,云乐舒口唇讷讷,为难地看向君亦止,又转向公孙朔,“义父......”
她更不愿二人又攀扯上新的关系,遑论表哥表妹的,一听便觉得关系匪浅。
侍女捧着新沏的茶,轻轻放在云乐舒桌前,微一欠身。
“乐舒——”君亦止坦然唤她,“你我是朋友,朋友之间直呼其名,有何不可?”
淡淡茶香扑面而来,混着些许橘皮的甘涩,云乐舒眼眸唿扇,看着那狭长双目隐隐透出的疲惫以及澄澈目光里的坦荡磊落,旋即释怀一笑,“伯尧。”
公孙朔笑而不语,欣慰地托起茶盏饮了口茶水。
“义父身感风寒,用药了么?今日感觉如何?”云乐舒从袖中掏出一个斗彩瓷罐递与阿兆,阿兆近前呈给了公孙朔。
“已好多了,不过药也仍喝着,这是?”公孙朔捧着那精致瓷罐,甩手一晃,哐当作响。
“您有御医看诊开药,我帮不了忙,只好别出心裁,送些别的聊表心意,这是我自己熬的姜糖,有红豆味儿的、香橘味儿的、榴果味儿的、枇杷味儿的,能驱寒,我平时没事便当零嘴吃,也是个趣儿。”云乐舒笑道。
公孙朔迫不及待拔开塞子,轻轻一倒,窄口糖罐叮当滚出来一颗丹红色的圆形糖粒,“这定是红豆味儿的。”
他放进口中品咂,哈哈笑了起来,“竟是榴果的味道,与淡淡的姜糖混在一处,味道却很是清爽,你这丫头有心了,炼糖熬糖据说是极费劲儿的。”
“义父喜欢就好。”云乐舒甜甜地笑,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与君亦止道,“今日这般赶巧在义父这里遇到你,正好有事问问你。”
公孙朔吃着糖,动作一滞,余光瞥向身边的君亦止,有些意味不明。
赶巧......嗯......确实挺赶巧的,几百年都不曾来过相府的两个人,偏偏同一时间在他府里撞到一处了。
君亦止仍是淡淡笑着,略挺了挺身,“何事?”
“当时李钰春受我所累受了罚,如今事过境迁,事情都过去了,你打算如何待她?”
“我已解了她的禁足。”
“那之后呢?她母家只是商贾之家,从不行夤缘钻刺之事,也与皇甫一党无甚牵扯,她本人心思也单纯,只是......脾气......她的脾气是火爆了些,其实她最单纯不过,若是你......”
她不过是觉得愧对李钰春,想君亦止能待她好一些,或者若她愿意的话,她便求求君亦止,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她回家与父母团聚。
她那样率真明朗的一个人,若与君亦止两相无意,怎会甘愿留在宫里守活寡。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满满皆是做媒牵线的意思,偏她自己不觉得。
“云乐舒——”他脸色分明无虞,声音却透着冷,就那么低呼她的全名,打断了她的话。
公孙朔嚼糖的动作忽然停了,心里随即冒出自己要不要趁现在先遁走为上的念头,转念一想,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角。
义女来探望义父,作为义父,怎能把人丢在这里自己跑了?只好坐定。
云乐舒只觉他突然叫她全名有些奇怪,听不出他言语间的愠怒。
她的想法极其理智,既然他们已无关联,她走前能成人之美,以此酬人之恩也不错。
至少君亦止与李钰春在一起她尚能坦然祝福,肖嬷嬷最愁想的亦正是后宫与子嗣二事。
若成,无疑是美事一桩。
“你百般为她美言,是为何?”璞玉一般的颜容看不出情绪,君亦止脊背微微往后靠,显出几分闲适意态。
松弛的语气让人莫名放松,云乐舒思忖片刻,开口道,“我无意干预你后宫之事,她帮了我,又受我连累,我心里过意不去,希望你能放下芥蒂,好好儿对她。”
“我没理由苛待她。”君亦止神情淡淡,反问她,“不知你所说的‘好好儿’是怎样的好法?”
这话总似带着芒刺,云乐舒捏着手指,咽了口气,又补充道,“女子青春尤其短暂,你若只想把人当成菩萨供着,不如就放她归家,皇甫家也巴不得少一个人来分这杯羹。”
原是要他放了李钰春。
君亦止眼神转软,他不会对李钰春生出情爱,可以厚待她,但绝不会像爱侣一样呵护她。
“......如果她不想留在宫里,你就让她回家吧?伯尧?”她试探地问。
水光潋滟的双眸微眨,声音甜软得像熟透的杏果,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巴巴地哀求他,软绵绵地叫着伯尧,有种不自知的娇憨可爱。
君亦止托起茶盏品啄了一口,甘香茶汁沁润喉舌,半晌才道,“你都开了口,作为朋友,哪有不应的,只要她想,我便想办法送她归家。只是,你这般为她费心,焉知她能舍得下宫中的荣华富贵?”
李钰春在不在宫里对他来说本没什么区别,但是她要他将人送走,他心里多少却有些高兴。
“那我给她去封信,问问她的意思,你帮我带给她。她是家中幺女,最受宠爱,家里什么都听她的,她要是想回家,她父母定会很高兴。”为李钰春争取到这样的恩许她也开心,云乐舒眉开眼笑,“义父,借笔墨一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这一趟顺便了了一桩心事,她心情大好,三两下写完信,递给君亦止。
“该回宫了。”君亦止接过信,缓缓站起身,“舅舅,好生休息。”
公孙朔口中含着的已是第三粒姜糖,他摸摸胸腔里微微的暖烫,敷衍地朝他摆摆手,“快回宫去吧,忙得脚不沾地还跑过来......”
“李公公和逐玉大人怎么没有一起来?”云乐舒这才发现他身边没有侍从跟随。
君亦止对她笑,“宫里忙得着筹办立后大典,他们各有事务要操忙。”
“你身上的伤注意着,以后还是至少带个人在身边的好,立后大典近在眼前,希望一切顺利,别误了你的筹谋。”云乐舒语气轻柔,若有若无的关切令他心神微晃。
船上共处的那些日子点滴如潮汐,漫卷上心头来。
他很怀念,眼底却涌出失落。
他忽然又暗恼起自己方才那突然冒出来的愠怒和无法自控的尖酸语气。
她心里从未有过他,如今只当他是朋友,而他大业伊始,不知何时才能功成事立,这一路注定风潇雨晦,即便她心中有他,他又怎舍得再将她圈入局中?
她要他对别人好,与别人生儿育女,繁衍子嗣,他气什么,又有何立场生气?
“嗯。对了,你还欠我一杯清酒,离开珣阳前可记得要还。”他唇角微微勾起,又转头看向阿兆,“照顾好云姑娘。”才转身出了门。
云乐舒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难过。
也不知那酒还有没有机会请他喝了。
“丫头,你当真要远走啊?”公孙朔正色问道。
云乐舒捧起茶盏,嗅着淡淡的茶香,打趣道,“这还没走呢,义父便舍不得我了?”
“不止是我,小五夫妇,还有你世叔,个个都舍不得,前几日亦萱那丫头还缠着小止,说想见你一见,虽说你的亲人已不在珣阳,可珣阳牵挂你的人却也不少,就非得离开吗?”
“义父,会者定离,有相会便有相离,我总觉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什么都会离散,倒不如行于山水之间,至少那陌头杨柳,野竹青霭,碧峰飞泉永远都在我眼中,永远不会消逝,何况......我总觉这里不是我的归宿......”
公孙朔细听她这番话,微微蹙起眉来。
犹是她言淡似水,他却看出几分惆怅消极,想她自小失恃,好不容易到了父兄跟前承欢,一夕之间又失去了父亲,一向依赖的兄长也不能再陪着她,最好的姐妹亦有了圆满家庭,她自然觉得自己多余。
这般想着,倒更心疼起她来。
“你世叔说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不多嘴,只是啊,我这相府冷清,希望你有时间多来坐坐,我是真的很想有个女儿在跟前晃着。”
也许多给她一些陪伴,她便愿意留下了。
“好呀。”云乐舒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