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君亦止开始张罗起立后之事,祭司局择了几个吉日上呈,君亦止未有半刻迟疑,直接选了腊月二十五。
选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去打量云乐舒的脸色。
除了腊月二十五,其他的日子全在年后,他自然要选最近的日子。
只是自己前科累累,哪怕知道她如今不再介意他的强势霸道,却还是怕她误解,怕她不悦。
云乐舒正由肖嬷嬷伺候着擦药,微微抬起下颌,注意力全在铜镜里,不曾瞧见他陡然的仓皇。
她看着脖子上几乎看不出来的伤口,随口便说,“好呀,当年王府大婚正是在腊月二十五办的,巧到一块儿了。”
肖嬷嬷收起药膏子,欣慰道,“奴婢恭喜皇后娘娘。”
云乐舒笑得腼腆。
君亦止松了口气,又觉自己实在好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应皇后娘娘所求,立后大典一切从简,便只张贴皇榜公示天下,再宣百官听召,就算礼成。另外,立后之日大赦天下,除谋反,大逆,不道,无故杀人者,一律赦免其罪,放归家去,吴治,你且先拟份赦令,明日再来商议其他事宜。”君亦止道。
吴治点头应是。
云乐舒正想说什么,又听他说,“昨日朕让户部去清点朕的私库,你稍后正好去一趟,问一问能取出多少来筹应立后的正项或杂费......”
“不是说好不要立后大典,不要劳民伤财么,怎么还有地方要花销啊?”而且国库已经这么穷了么?一切从简的一个立后礼,竟然要用他私库来抵。
云乐舒霍地转过身来,满脸狐疑,就怕他悄没声儿地把立后大典办得声势浩大。
祭司局的人也不知情,听她语气急促,心中不免战栗。
近来她小日子来了,脾气时常是说爆就爆,君亦止见她误解,忙道,“不是立后要花销,是朕要以你的名义布施天下,借立后之喜,施恩于民,朕答应你不在立后的虚礼上大肆靡费的,怎会食言?”
君亦止这副妻管严的模样连吴治看了都忍不住瞠目结舌。
同为男人,吴治也深受悍妻之苦。
出于对君亦止的维护,他急忙帮腔,“娘娘,如今大战方休,天灾不断,朝廷拨银赈恤的出项均从国库出,是君上坚持要再以私库银钱恩泽万民,与图璧子民共庆立后之乐,君上这一片爱民的诚炽与一心为娘娘积德累仁的苦心,请娘娘明鉴。”
君亦止不过浅浅说几句,吴治便这么不吝辞藻地替他把话说尽了,他这礼部侍郎当得倒果真......周全。
真不愧是礼部的撰文高手。
只是,把此事动机一言道出,倒不如让她自己慢慢体察来得感动。
于是,他又嫌吴治碍事。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吴治拱手作礼,想了想,又有些迟疑道,“君上,娘娘,这立后之礼哪有帝后均不到场的道理?相爷那头叫臣劝劝君上与娘娘,说是到底去露个脸,再当着百官之面宣读立后诏书......”
云乐舒抬眸瞧了君亦止一眼。
悠悠的一眼,眼睫缱绻间就流露出极为刻意的几分可怜兮兮。
君亦止知道她是故意扮可怜,在哄他扮红脸呢。
她不想叫公孙朔知道是她不乐意到场,想把事儿全推在他身上,要他出面做恶人,自己却仍是公孙朔面前那个守礼懂事的好孩子。
他压了压唇边马上便要露馅的笑,正色道,“相爷在外奔忙,实在辛苦,你只回信告诉他,腊月二十五日不必特意回京来,当日朕只叫百官到殿前听召,宣读完立后诏书便成,皇后册宝早已交到皇后手中,皇后又不必挪搬宫室,仍在这承天殿中住着,一切只为补个仪式,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吴治再无言相劝,顿了顿,才与祭司局的官员出了殿。
“舅舅是心疼你,怕朕委屈了你,你倒好,觉得是负累。”君亦止踱步到云乐舒身边,居高临下地看她。
她这会儿倒乖觉,笑吟吟地张开手臂,圈住他的腰封,亲热地将小脸靠在他腹前。
肖嬷嬷识时务地说要去准备晚膳,脚步轻快地就溜了。
“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话虽如此,态度却见不到几分认错的意思。
明知他不会生她的气,她却总还要假惺惺地“道歉”,君亦止向来拿她没办法,只能怪自己把她宠坏了
“那你下回在朕的臣子面前,可否稍稍给朕留些颜面?”他任她抱着,口吻哀怨。
“留留留,自然要留,方才吴大人为你美言时看我那眼神,活像看着一只母老虎似的,我可不愿像他家夫人一样,以‘凶悍’闻名。”她答应得痛快。
君亦止:......
原来不是为顾及他的脸面,是怕自己担了“悍妇”之名......
罢了罢了,虽目的迥异,到底结果是一样的,便不计较太多了。
她撒开手站起身来,微微仰头看他。
如璧如玉一张脸,映在他眸间,像粼粼的波光,耀眼得很。
“其实眼下这光景,刚结束战乱,又天灾人祸不断,百姓一心求安求稳,安身立命,只要我行端坐正,不做伤害百姓的事情,少引人注目些,他们便不会无端对我发难......你不必这样苦心极力地为我美名,你每日要处理的劄子那么多,这样微细的事情,实在......唔......”
谆谆叮咛里藏着的爱意和心疼,他又怎会听不出来?
修长的脖颈微微弯下,疏隽的眉眼逼近,滚烫而湿润的吻忽然覆住了她絮絮不休的口唇。
清甜的口脂香味在舌尖绽开,他似是觉得不够,伸手扣住她后脑,几近沉沦地加深这个绵长的吻。
小心翼翼、忽进忽退的含吮,淋了雨一样湿哒哒的亲吻,唇壁间有意无意的搅弄,男人干净利落的鬓角,蛊惑人心的喉结,清冽却叫人上瘾的佛手柑香......
云乐舒被吻得双颊涨红,气息都乱了,浑身软得像初春的柳枝,柔顺地依附在他身上。
她腿脚发软,就要滑落下去,他却及时扶住她的细腰。
她还未及松口气,下一刻,人便腾空了。
她目眩神迷,半眯着眼,看清君亦止抱她而去的方向,脖子根都红透。
承天殿里的宫人悄悄抬头去看皇后娘娘羞怯得无地自容的模样,被肖嬷嬷赶鸡崽似的赶了回去。
云乐舒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青天白日,竟然被他诱哄着做了那事......
他没脸没皮,还要连累她被人嘲笑,岂有此理!
唉,还是怪自己意志不坚!
晚间,肖嬷嬷捧着热了三回的膳食,终于也忍不住嘀咕起来:君上这般,是要将人连骨头也拆了么?
她眉头皱得厉害,唉了几声,终究没去敲门。
只叫来慕梅和印雪,忧心忡忡地吩咐,“印雪,你悄悄到太医院去问问张院使,君上与娘娘这般的......频次,于身子可有害?有没有什么那方面的药膳,吃了能滋养身体的,请院使大人送些来。慕梅,你随我去厨房做些娘娘爱吃的,一会儿哄她多用一些,好歹补补体力......”
......
腊月二十五,立后的皇榜下达图璧各州府,张贴在城中最醒目之处,朝臣们也陆续入宫听召,云乐舒与君亦止却偷偷从皇宫侧门溜了出去。
君亦止答应册封这日陪她回山祭拜亡父亡母,也真的拨冗陪她来了。
寒冬腊月,山中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入目便是满眼萧索。
看守的府兵见是他们,惊了一瞬,“见过君上、娘娘。”
“不必声张,朕只是陪皇后娘娘来祭拜,祭祀所用之物,取一份来。”君亦止哪怕与人说话,眼睛也看着身边的女人,小心观察她的情绪波动。
高个的府兵转身便去取香烛。
横风忽起,两人身上的滚毛领披风被吹得凌乱,云乐舒主动挨近君亦止,像是要借他身体取暖的意思。
君亦止便笑着拥她入怀里,长臂半环,顺便替她压住飞扬的披风。
“有人来祭拜过么?”她在他怀里,是舒展的状态。
“回娘娘,王爷王妃常来,江医师偶尔也来,其余的......就没有了。”
“哦......”她微微撅起唇,像是暗恼,又像是失望,总归不是旁的情绪。
香烛取来了,她伸手接过,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君上,丑女婿要见岳父岳母了,紧张吗?”
眼角眉梢是松弛的,笑容也是真真的,语气更是促狭淘气。
看起来,是全然释怀了。
君亦止搂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自然是紧张的,不过,好在我将你养得白胖,也算是对岳父岳母有所交代,心里倒不那么怕了。”
两人说笑间到了坟茔前。
坟茔整洁,墓碑干净,石台上是新鲜瓜果,两侧有防风烛台。
两人便各取了三炷香,从挡风罩下方点燃香,跪到碑前祭拜。
其实君民有别,君亦止不该跪的,可他偏要以女婿的身份陪她一起。
“岳父,岳母,小婿本该时常拜会,实是诸事缠身,拖延至今方携舒儿前来,还望见谅。”君亦止腰背跪得笔直,拈香在胸前,神情严肃。
君亦止登基之后,除太庙祭祀外,再没跪过任何人,云乐舒忍不住侧脸看他,心里百转千回。
修长的手指拈着香杆,拇指抵在香尾,连拈香的姿态都比寻常人要一丝不苟些,云乐舒竟是怎么瞧怎么称心,心里不知怎的竟泛起绮思。
君亦止发觉她走神,轻咳一声,朝她轻轻抬了抬下巴,她才遽然扭头看向身前的墓碑,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今日前来,是有喜事告禀,奉达未及,还请二老宽宥......”君亦止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轻快,“小婿今日以礼相聘,舒儿便是小婿落了册的妻了,从前不敢轻言许诺,是怕行不及言,误了她,也因误会她无意,不敢强求,如今心意两通,万事见缓,乃敢聘之为妇,往后小婿定当省身克己,把舒儿奉在掌心,护持顾念,珍之重之,不敢有一丝懈怠,半分轻慢。”
云乐舒冁然而笑,笑得肩臂发颤,指间的香燃成一段灰,抖落下来,恰好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微微蹙眉。
君亦止急忙腾出手,拉过她的手细看,“烫着了?好端端的笑什么?”
她反应得快,那灰才落下便被抖到地上,因此白皙的手背上除了微微发红,倒没什么大碍。
“我笑你谦辞一个接着一个,什么‘拜会’,什么‘见谅’,什么‘告禀’‘奉达’‘宽宥’,说得那样严肃,我忍不住在想,我爹爹和娘亲会不会觉得你这女婿太过板正了,会不会觉得你是个不好相与的呀?”她仍在笑,梨涡开出花来,没心没肺的。
君亦止目光炯亮,弯唇露出个得逞的笑,“如今木已成舟,你嫌板正也好,嫌不好相与也罢,总归是没得跑了,你这辈子都要与我绑在一块了。”
“不会跑......有相公奉在掌心,又是护持顾念,又是珍之重之,我跑什么呢?谁跑谁是傻子!”她笑嘻嘻地扭过头,得意地炫耀道,“爹爹,娘亲,你们放心吧,他绝不敢负我,我们两个,一定会濡沫白首,衍嗣繁茂,永远在一起的。”
君亦止瞧着她眼波流转,点滴是情,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暖暖的,沉沉的,既厚重,又觉轻盈,有十分满足,却又藏着三分漂浮不定,始终定不下来似的。
可她唇舌辗转,说的那句“濡沫白首,衍嗣繁茂,永远在一起”,叫他心里头翻腾着浪,浪头一波一波地撞向胸膛,他在墓碑前维持的风度几乎快要被冲溃。
若是可以,他想亲吻她......
她那样促狭地揶揄,那样不经意地逗弄,那样正经地陈情......
美人面,千般变,她却仍是她,映在他心头永永远远荡漾着的那个她,叫人无法不动心,也叫人轻易失了分寸。
他到底忍了下来,带着她将燃了大半的香插到炉中,又在墓前与二老絮叨了些她往日的种种趣事,直到天色晚了,才欲回宫。
丘茔立在桃树下,桃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横斜出去,像一把没有伞面的伞架撑在天际,庇护着树下的亡者。
“岳父岳母,就此拜辞,小婿下回再携妻来访,还请勿要挂念。”君亦止作揖。
云乐舒顺势牵住他的手,仰头与他一笑,“我们回家吧。”
他亦温温一笑,宠溺道,“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