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暻归岳,云乐舒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
岳暻曾冒险潜入大佛寺欲将她掳走,到底对她有所贪图。
许是她如今已为人妇,又是皇后,二人之间,横亘身份之别,犹如鸿沟。
岳暻此番面对她时,眼里尽是坦荡,不见半分执念。
她也心宽几分,只道幸好这份贪图叫时间消磨而尽了。
春末夏初,阴雨连绵,云乐舒站在檐下,看着屋内君亦萱慢吞吞地拾掇包袱。
“一会儿雨大了,路上泥泞更难行。”她看着连廊那头连连攀出头来的公孙朔,忍不住又催了一句,“萱儿,舅舅可等急了,你快些。”
“昨夜皇兄弹琴弹了那么晚,一早地又出去了,平日陪姐姐的时间那么少,我这么一走,姐姐少不得要形单影只、顾影自怜,怎么倒没半分舍不得我,还一个劲儿催我走呢?”君亦萱总算挎上包袱,准备出门。
“你就去几日,有什么舍不舍得的,别拿你皇兄说事儿,他忙他的,我也有我的要忙,舅舅等你呢,快些走吧。”两人牵手出了门。
公孙朔年纪大了,天气不佳,路上难行,云乐舒不许他骑马奔波,叫他与君亦萱同乘马车回西北。
“丫头,瞧这情形,再有个把月便能回京,到时候你陪我到你江世叔那里讨杯酒喝。”公孙朔坐稳,靠在车窗边说道。
云乐舒笑着答应,“自然好啊,那萱儿便劳您带着了,到时见了蓝小将军,您多看着她,别让她闯祸。”
君亦萱扒在窗沿,“姐姐,我好久没闯祸了,乖得很。”
“小猢狲,坐好,咱们走咯!”公孙朔把她拉了回去。
车驾缓缓启动,云乐舒招手告别,“一路平安......”
送走公孙朔和君亦萱,她招来晏子缪,“他们还是未归家么?”
来槐里已有好几日,云浈不曾来府衙找她,也不曾回家,她心中暗暗觉得不对劲。
“回娘娘,属下的人早上才去看过,公子那边仍无音讯。”晏子缪道。
“等君上回来,与他借些闲引阁的人帮忙查一查。”她喃喃道。
雨雾渐重,她胸口闷闷的,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晏子缪点头,抬头见她脸色不佳,问道,“娘娘,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请仲乙医士过来瞧瞧?”
她刚想说不用,便被一阵叫嚷声遽然打断。
“君上遇刺!快请医士!”
她的脸一瞬间失了血色。
许多人涌进府衙,七手八脚地将受伤的君亦止送进房,云乐舒顾不上其他,趔趔趄趄跟了上去。
慌乱的士兵和衙役见了她,纷纷让出道。
“皇后娘娘,君上在市肆横街遇刺,他......”冯异先当时就在现场,看到了事情始末,一见她,连忙禀道。
“快去请大夫,快!”她失态大吼,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
“已经去请了......”
她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君亦止中刀的样子——
可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阖,衣上血染,那么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她怎么都无法镇定下来。
怎么会这样,他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
她去摸他的脉,手颤得根本摸不出脉动起伏。
不行......她再怎么熟读医书,再怎么钻研外伤急救之法,还是无法像对待寻常伤者一样对待他。
她根本不敢触碰他。
她红着眼,目光夹着几分哀怜,仿佛在说,“君亦止,你睁眼看看我......”
仲乙很快赶到,大致问了君亦止受伤经过,屏退众人。
“皇后娘娘,劳烦为臣搭把手,冯大人方才说君上受一幼童所刺,伤在前胸,请您帮忙将君上身上的衣物除下,臣要为君上拔刀止血。”仲乙从药箱上取出桑白皮、龙骨磨成的药粉。
一把一掌长的小刀嵌在肉里,脱衣势必牵扯到伤口。
云乐舒从仲乙药箱找出剪刀,深吸了口气,一点点地剪开染血的衣袍,然后避开伤处,将衣袍除下。
许是幼童力弱,那小刀入肤尚浅,未伤及脏器。
仲乙看过之后,便叫她放心。
取刀并不费力,只是止血比想象中困难了一点。
止血药粉也用了,口服的丸药也喂了,血却还在往外流。
侍从送了温水进来,云乐舒绞了布巾,小心为君亦止擦拭身上的血痕,一双眉绞成弯月。
她平复了心情,转身取了帛片来,“止血粉见效太慢,用压迫止血法,先包扎。”
仲乙点头,接过帛片覆于伤处,双掌张开压于四角,以特殊的手势压迫四周,血才慢慢止住。
二人协同包扎完伤处,将人放回床上。
君亦止脸色青白,气息微弱,哪怕方才拔刀,他也未曾清醒。
“君上失血伤根,内力消散,这脉象实在虚弱,臣开几帖收敛止血的药,添些熟地黄、鹿茸入药,作补血固本之用......”仲乙见云乐舒一脸担忧,宽慰道,“娘娘方才也看到了,那刀不过掌心之长,行凶者又是个三岁幼童,力道小,刀口入得浅,君上胸口这伤无碍的。”
云乐舒坐在床边,松松抓住君亦止发凉的手,又小心翼翼放回被子里,听了仲乙的话,紧锁的眉头稍有缓和。
仲乙是张弼亲传弟子,他说的话,自然确凿不移。
“依你看,君上要多久才能醒?”她仍是心急。
她特别希望他快些醒来,最好此刻就睁开眼,像往常一样叫她名字,撩拨她笑。
仲乙不甚确定,只道,“君上近来操劳国事尤甚,致神疲体乏,身虚质弱,易招病祟,此番受伤失血颇多,只怕还要多昏迷一两个时辰才能醒。”
“仲医士,君上便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看护。”她站起身,深深看了君亦止一眼,撩帘往前庭去。
冯异先、杨猛等人都在,一见她来,皆起身见礼。
“不必多礼,君上无碍,还请各位放心,”她轻轻抬手,神态语气缓定,隐隐透出威严,“今日君上遇刺之事,需全力压下,今日岳君方归岳,图璧就生了事,若叫有心人煽风点火地往外传,难免伤了两国好不容易才立起的一点信任,虽然君上遇刺,无论是城中巡守还是边境重兵,都有不可推卸之责,既然君上无事,本宫不会追究,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出元凶和祸端,看看是逆党余孽作祟还是暴民行凶。”
冯异先拱手,“是,皇后娘娘。”
“今日君上是如何遇刺的,冯大人,你将前情后果一一说来。”她问。
冯异先面色凝重,先是告罪,道自己辖内巡防失责,后来细细说起君亦止今日遇刺始末。
市肆横街一带水桥四通,河埠辐辏,是槐里最热闹的街市,而今日恰逢槐里趁圩,正是雀喧鸠聚之际。
因河面宽窄不同,水码头根据地形缩进或突出,驳岸曲尺,水巷蜿蜒,埠口或藏于民居,或隐于石墙,连通四里,极方便藏身、逃窜。
贼人应是熟知市肆横街一带地形,才选在此处动手。
君亦止身边有金吾卫,寻常杀手近不得身,他素来也谨慎,故而即便天时地利,那伙人趁乱突袭,却也并未占得上风。
“君上此祸,全因一线恻隐而起......”冯异先说到此处,掩不住一片钦仰之色,却也喟道,“当时金吾卫及衙内士兵本可将那伙贼人拿下,无奈贼人鬼黠,以幼童作引,假为人质,君上仁心,怕伤及无辜幼童,才妥协放虎归山,谁知......”
“君上救回幼童,护在身边,金吾卫奉命去追逃遁贼人,我等一时松懈,怎知小小幼童竟是同党,趁君上不备,持刃弑君......所幸君上无碍,否则我等护卫不力,万死亦不得赎罪。”
原来,是早有图谋。
云乐舒交叠的手不由得捏紧,“那个孩子呢?”
“那孩子身中剧毒,关押不到一个时辰,已暴毙而亡,身上再无其他蛛丝马迹。”
提点司杨猛这时补充,“为首者虽全程蒙面,属下观其身量及出招惯习,很像薛锦。”
薛锦......
“务必查清此事。”云乐舒心中纷乱。
“是。”
冯异先等人陆续退下,偌大前厅仅余她与晏子缪阿兆三人。
“娘娘,君上乃真龙天子,承天之佑,很快就能康复的,您别担心。”阿兆见她愁容不减,安慰道。
云乐舒心不在焉“嗯”了声。
偏偏是在岳暻走后出了事......
薛锦固然与君亦止有不解之仇,此番行刺却也不能简单归为个人仇怨,薛家此前勾结皇甫丹,与岳暻搅在一起,这回会不会也与岳暻有关?
他们既然能给幼童下剧毒,且此前精心算计过,为何不在那刀上做手脚?
刀刃一点剧毒,足矣取人性命,可他们却似刻意手下留情,没有下狠手。
这是为何?
她心里愈发慌了,猝然起身,往后罩房去。
......
与此同时,薛锦携黑衣人退至安全地带。
暮色下的密林,遮天蔽日。
流川在此等候多时,见薛锦果然全身而退,笑道,“薛公子果然不负王上所望,此番辛苦了。”
薛锦扯下黑色面巾,与他拱手,“至今未传出死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刀上之毒,非即刻暴毙之毒,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流川看向薛锦,目光带了点嘲意。
笑他对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一无所知。
“这是为何?我费尽心机得此大好良机,王上却对那狗贼高抬贵手?狗贼一死,咱们一举进攻,岂非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届时......”林中昏暗,薛锦情绪激动,丝毫不察身后黑衣人长刀出鞘的动作。
“王上自有打算,不劳薛公子费心,此番事毕,流川代王上谢过公子,只是......”流川略一停顿。
刀锋划过鞘口的锋鸣像尖锐的鹰嘶,血液喷溅于落叶的碎响尤其抓耳。
“只是......王上允下的大好前途公子无福消受了。”身体倒地的声音沉闷,流川的声音却轻快。
岳暻本就厌恶薛家人,何况薛锦还曾纵皇甫明月挟持云乐舒,差点伤她性命。
“收拾好此地。”流川背手走出密林,想起薛锦方才的质问,微不可闻轻叹一声。
天下之势初定,王上不急着急攻挞伐,反而煞费心机地想要征服一个女人。
他心里并非没有过薛锦那些疑问。
日就月将,能者一旦功有所成,便开始索求自己心底最痴迷却不可得之物,以弥补长年遗憾。
“唤来盈盈翠袖,搵英雄泪”的儿女缱绻他实是不懂。
只是感慨,连王上那般人物,也难以免俗。
他抬眼看天色,又喟叹一声。
罢了,还有的忙呢,想那么多作甚,先将王上交代的事情做好再说。
......
日月跳丸,弹指一瞬,可云乐舒是头一回觉得时间漫长难捱。
槐里府衙驿馆里愁云惨雾,有不同医者奉命前来,又陆续无功而返。
每个人嘴里都是一样的说辞。
“君上无碍,只是劳瘁过度,兼之受刀伤催发,方昏睡至今。”
可一日一夜,加起来统共已经十二个时辰过去,君亦止还是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这极为古怪。
君亦止的身体她知道,即便焚膏继晷,日夜宵旰,也不至于虚乏至此。
可偏偏,所有医者都查不出异样,包括她自己。
夜里,她给君亦止喂过药,检查过伤口,又依偎在他身旁说了许久的话,在他耳边假模假样地哭,他也没醒。
她佯装气恼,“再不醒,我真不管你了,我离家出走去......”
他最怕她不告而别,可即便她这样恐吓,他疏朗眉眼,依旧波澜不惊。
她在床头枯坐,后半夜时,公孙朔与君亦萱夤夜而至,还带着一位故人。
公孙朔行出槐里地界,便闻见街头巷尾四处在传君亦止遇刺之事。
他寻了数人问询,均道君亦止伤重,生死未卜,故而折道而返,却在路上遇到了同样听闻此事,往槐里赶的元郡望。
顾不上寒暄,元郡望与云乐舒见过礼,提了药箱便往床边去。
云乐舒得知君亦止遇刺的消息已传扬出去,心头惊愕,“我叫人压下此事,怎会传得这样快?”
君亦萱站在元郡望身边,看向床上昏睡的兄长,面色忧惧,“哥哥他没事吧?外头传得好吓人......”
“医士都说无碍,只是一直不见醒。”云乐舒扭头问公孙朔,“舅舅,此事蔓延过快,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们往回赶时,街谈巷语有所缓止,倒像流言是由外兴起,并非从槐里而始......”公孙朔目光凝重,“不管对方意图为何,明日一早便令全城戒严,还要想办法平息谣言,否则军民不安,易起哗变。”
“但愿他快些醒来。”云乐舒沉重点头,目光落在病床上的身影上,却没心思想其他。
公孙朔一来,她只觉自己多了一份依靠,整颗心便全悬在君亦止身上。
元郡望一番探脉,眉头紧锁,又取来那柄伤人的小刀细细观摩,半晌才道,“暂不敢贸然定论,但君上此状,像是中毒——”
有那么一瞬,云乐舒反而希望从元郡望口中听到那千篇一律的安抚之语。
公孙朔、君亦萱脸色突变。
元郡望无法确定君亦止此番是否致命。
云乐舒当机立断唤来晏子缪,片刻不容拖延,“去准备一番,秘密护送君上回京。”
公孙朔也点头,“你世叔家当都在珣阳,一旦查出毒源,立即便可有应对之物。”
“槐里这边,还需舅舅帮我一起料理,我怕我应对不来。”她拧眉看向床上,不舍又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