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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乐舒见过云浈最后一面,岳暻便着人准备后事,按她的意思,将遗体送回图璧安葬。

临走前,岳暻当着她的面,难得和颜和气宽慰关雪河,“关姑娘不愿留在岳国,孤便不再强求,愿遣人马,护送关姑娘与尊夫遗体回国。”

关雪河与云浈的关系他心中有数,却没必要让云乐舒知道。

云乐舒知道他有心弥补,可一切都太晚了。

她终究与兄长生死长别,最爱她的兄长终究受她连累而死,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

她早已恨得麻木,岳暻一靠近,她连呼吸都觉困难,只想与他同归于尽。

关雪河在她耳边轻轻说,“忍得一时之辱,方有破茧之日。”

这话像盆冰水,将她霎时浇醒。

她浑浑噩噩回宫,睡了相当漫长的一觉。

醒来后,看见岳暻六神不安守在自己床边,那副如履薄冰的模样看得她想笑。

她再也笑不出来......

这世间所有告别大抵都悄无声息、突如其来。

岳暻告诉她,关雪河在入图璧境内当日自刎而死,就倒在云浈棺椁旁。

汴州官员闻说后,深表悲恸,从岳国手里交接棺木,又购棺木将关雪河入殓,一同送往珣阳安葬。

图璧百姓得知云乐舒兄嫂惨状,自然联想到云乐舒在岳国的处境,一时群情激奋,差点与岳国送棺木的人马动手。

而云乐舒本人,已经不知道何为悲伤。

她心间瘠土万顷,寸草不生,忽然开出黑色的花,花的名字是“恨与毁灭”。

心里若只有恨,反而异常平静。

岳暻见她并没有半点反应,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只是浅浅映着自己的面容,明明没有露出任何情绪,却盯得他心头发紧。

“你心里不舒服,要打要骂孤都由着你,你别这样......”他开始妥协讨好,“孤一定把幕后真凶查出来,还你兄嫂公道。”

她没有回答,没有表达愤怒,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将目光慢慢移开。

他几乎形影不离守了她两日,看她醒来虽然稍稍松了口气,却因为她这扑朔朦胧的态度越发悬心。

摸不透她,这让他极度焦虑。

“王上,犰偍殿下求见。”宫人突然来报。

“应是东夷之事,孤得去看看,明日再来看你。”他借机避了出去。

当然,东夷的事着实也迫在眉睫。

若非犰偍身份特殊,能在东夷与岳国之间斡旋,暂时为他缓和与东夷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早杀了他。

......

接下来几日,岳暻命人将起居之物搬至吾乡山房,在云乐舒帷房对面的厢房安置了床,暂时住下。

他担心她想不开,除了亲自守着她,他信不过任何人。

大概是知道自己对不住她,知道她心里堵着口气,他不敢与她多说什么。

他多数时候只是在偏殿处理政务,闲暇时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她虽然不怎么搭理他,却好似不在意他搬来吾乡山房,他不免猜测,是关雪河临走前的宽慰见了效。

他之前之所以迟迟不肯放云浈离开,是想让她有所忌惮,如今云浈一死,他手里头忽然少了一份牵制她的力量,更让她对自己多了一分责难,两人表面尚过得去,却很难有什么进展,白白浪费了这半年来的苦等。

他心里懊恼极了,却更担忧她因兄长之死动轻生之念。

她再坚韧,也只是一个女人。

拼了命想护住的人却护不住的绝望他曾经也领略过,他尚且觉得难以解脱,遑论是如今的她呢。

图璧虽是她心里最大的负累,他短期内却也不会拿来相挟。

出岳国往东北,春风野火地崛起一个叫东夷的国度,本来只是三两被他征讨劫夺的藩国,不知怎的,近来却有序地集结起来,愈成气候。

岳国此前多番出兵,是因岳暻有意为三年后出兵图璧积攒实力,那些国度境内有大量精铁、财富,是他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自恃岳国强大,肆意攻伐,倒是没想这些小国愿意自弃主权,凑拢成一个全新的政权。

各自为营,不如抱团取暖。

东夷一起,岳国再要肆无忌惮地攘夺,就不那么容易了。

双方以衡水为界,泾渭分明,海域边防森森,阻绝了岳国的窥视与打探,他派出使者媾和,却被对方遣回,双方一直是敌我戒备的状态。

尔玛与东夷接壤,据说东夷内部最大的政权成分乃是尔玛十年前的分支分裂而成,虽然尔玛与东夷加起来也无法与岳国抗衡,却能对岳国造成压力。

犰偍自知岳暻对自己不满已久,自然不愿看着岳国独大。

他凭着本是同宗血脉的关系,表面助岳暻与东夷建立沟通桥梁,缓和彼此关系,背地里却悄然交涉,缔结盟约,相约无论岳国与哪方交攻,对方需全力驰援。

岳暻知道东夷诸国慑于岳国坚甲利兵,抱团抵抗只为自保,而南边的图璧也在积极恢复国力。

岳国今年经历多次出兵,底下将士百姓也需喘口气,最好是能在年前与东夷定下和平基调,打消双方顾虑,否则他无法腾出精力制约图璧。

他暂时动不得图璧,云浈关雪河也已死。

不过还好,她身边还有薛芳、阿兆,甚至邝家的那个小女儿。

这些人,能让她活下去。

晚间又起风,渐渐又落起雪来,岳暻从外头回来时,宫道上的雪已没到鞋面。

龙辇依旧停在吾乡山房门前,岳暻从辇车下来,脚步踉跄,慎怀搭上小臂供他扶了一把。

方才犰偍传达东夷那边愿意接受岳国缔结秦晋之盟的建议,并且对岳国提供的和亲人选很是满意。

他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

东夷既定,他便少了一桩劳神之事。

也能多点时间缝合与云乐舒的关系。

织金缎边的漳绒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轻响,他心情轻快,阔步往云乐舒帷房方向走去。

待至门前,嗅得自己身上酒气浓烈,又转身去了浴房。

沐浴更衣后,他身上酒味还是冲鼻,他蹙眉看了眼滴漏。

时辰还早,她应该还没睡。

“贵妃睡了么?”

“尚未。”

那他便等她睡下再去瞧她。

上回醉酒将她拒之门外才出的后来那些事,他怕自己一身酒气出现在她面前,再勾起她不快,惹她厌恶。

他于是回了自己房间,却发现自己临时移过来的那张床不翼而飞。

莫不是她要赶他回太极宫?

他正心头打鼓,门外薛芳求见。

“王上,贵妃娘娘请您过去一趟。”薛芳过来传话。

见岳暻一脸意外,薛芳心里百感交集。

云乐舒终于通窍,她该感到欣慰,可一想到背后辛酸,她便只余心疼。

“她有何事?”岳暻登时清醒。

薛芳只说,“王上日夜陪伴的心意娘娘很是感激,只是要王上九五之尊屈居在这厢房之内,娘娘也觉过意不去......”

果真要赶他走了?

岳暻哼了一声,“所以她自作主张把孤的床扔出去了?”

“王上,您误会了,娘娘的意思是,请您到帷房去安寝......”薛芳连忙摇头解释。

岳暻长眉一挑,狭长双目蓦地睁大了,脸上的不满甚至还来不及往回收。

诧异,惊喜,震惊,不可置信,在他脸上轮番上演,他好不容易才从巨大的情绪里找回自己的理智。

“今日谁来过吾乡山房?”他问。

“邝老夫人来过。”

他那颗灼热的心逐渐冷却下来。

原来如此......

为安抚东夷,他与犰偍商议,欲从世家大族中挑选合适婚龄的高门之女嫁往东夷,结秦晋之好。

邝太傅的女儿正当年华,身份尊贵,生得端丽窈窕,自然在人选考虑之列。

施压,胁迫,攻心,打压。

他一直信奉“挟人捉将”之道,想利用她的心软与责任,让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

今日,他的算计终于功成,他心里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酣畅痛快。

他踱步至帷房门外,房中灯影闪烁,窗格漏出光,门缝里泄出暖,隐约还能闻见幽微香气。

忽然就释怀了。

握在掌心的,才是真实的。

她已然迈出最后一步,他又何必纠结此前那九十九步她走得甘不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