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飞,禁宫的日子又来到一年之末。
寒冬十二月,苍鹰八九毛,岳国连连下雪,那寒风仿佛利刃,刮得天地间剥鳞拔羽般苍茫。
云乐舒最厌烦雪日,白茫茫的映着阳光,刺眼伤视,又冷,一不小心浸湿鞋袜,脚底便是钻骨透心的冷,直冷到四肢百骸里。
是以,一到冬日她连房门都不愿出。
也很久没去扈卜那里了。
她抬手推开一缝窗牖,瞧见堆满玉碎瓷花的小池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时手痒,将手边饮茶的白釉茶盏扔了出去。
茶盏砸在冰面上,碎成无数片,声音却不复清脆,倒有些钝钝的,她收回手,唇角微抿,露出几分郁懑。
寒风钻入室内,朝她吹袭过来,她不觉冷,反觉得清醒。
蛮毡柔暖拥在身上,炉火正旺,紫狐窝在她脚边,睡得一片香甜,窗边悬挂的冰晶,被室内涌出去的热气一烘,正一点一滴地融落。
一元复始,岁序更新,该是宣历十一年了。
飞雪携风来,疏疏如雨落,拥炉烤火,焚香赏雪,是顺应天时的一番雅事。
只是在她这里,是找不到任何意境的。
雪是令人憎恶的,风是勾人愁肠的,冰天雪地也只会让她想起民生多艰,想起身处底层的百姓在风雪里艰难谋生的困顿,想起自己在冰雪里送走一个又一个的至亲,也难免想起曾经与她朝夕相伴的那个人。
春赏百花冬观雪,醒亦念卿,梦亦念卿,她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他。
细数起来,两个人自相识开始便是聚少离多,他在位十年,她以皇后之名陪在他身边,也不过数月之久。
虽注定无缘,她却从不后悔与他相爱一场。
忽起一阵风,窗牖被吹开,雪花扑簌簌飞进来,她从离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重新将窗牖阖上。
身上沾的雪花飞快化开,她嫌恶地拿帕子去擦,抬眸看见桌案上那本被压在最底下的笛谱,端端正正放在一帙书册上面,缓缓停住动作。
她在扈卜那里寻到了一个诡方和一册密密麻麻写满老岳君身体状况、服药详情的文录,那方子可以使人心性大乱,作出违心之举,甚至还可以通过离魂之术控人心神,让被控之人按操控者意愿行事,还详细描述了用何种药物,何药为君,何药为臣,如何炼制,如何贮藏,如何催发等等。
她立即觉出此方便是岳暻上位的玄机,趁扈卜不备,分次分批抄录了下来,与那张岳暻的生辰八字一起夹在琴谱里。
老岳君那本记录病案的文录足有十来页之多,她想着等有机会从药房窃出再慢慢抄录。
薛芳正好端着杯杯盏盏进来,“娘娘方才掷了那茶盏,声音倒不响。”
云乐舒闻言回头,见她手里捧着个浮雕桃花枝叶的玛瑙壶并几个同色的小盏,脸上的笑颇有些无可奈何。
“奴婢从库房将那套花玛瑙的茶杯翻了出来,一共一壶四盏,娘娘一会若是要摔,记得留一个喝水,房中这样温暖,人就容易口干发燥,水要多饮些的。”说着给她倒了一杯,又道,“这是三清茶,奴婢刚从御前奉茶的宫女那里学来的,娘娘尝尝可还入得口?”
那茶方倾注入盏,便有浅淡的梅花香、松子仁香还有佛手柑香沁出来。
她怔了怔,接过来饮了一口。
“娘娘,这三清茶可是不妥?若不合娘娘口味,奴婢还是重新沏回方才那小岘春来。”见云乐舒久不言语,薛芳已经准备伸手将那壶茶拎出去倒了。
却被她拦下。
“这佛手柑的味道极好,我很喜欢,就放这儿吧。”她微微笑着,又问,“戚先生还未回礼乐司么?他是上月初走的,今日都已经腊月廿七了,不是说会在年前赶回来么?”
薛芳道,“许是寻琴谱不太顺吧,这琴师是个十足琴痴,比沈郎君还要执着,听见有什么古琴谱现世,竟就不管不顾地出宫去寻,也不管宫里娘娘们是否有召......娘娘若想听琴,不如奴婢去请旁的琴师来?”
“不必了。”她语气倒听不出失落,只是叫人听着不太敞亮。
屏风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岳暻一边将氅衣解下扔给外间伺候的饮露,一边转过屏风,打趣道,“这位琴师倒是有本事,让你家娘娘这般牵挂着。”
薛芳俯身行礼,忙又倒了一盏茶,“王上请用茶。”
岳暻神情松弛,方才那话也不似在冷嘲热讽,薛芳心里阿弥陀佛了一番,直怪自己胡思乱想过度警觉。
这王上与贵妃,这一年来大抵也算是相安无事。
只是王上心眼小,有一两回撞见贵妃同琴师相谈甚欢,吃起干醋同贵妃闹了起来,两人起了些唇舌争执,后来还是王上主动认错,两人才又重归于好。
云乐舒放在茶盏,轻抚紫狐水滑的皮毛,白他一眼,“是不是上次还没吵够,还要同我继续吵?”
她今日心情看起来不太妙,他的心情却很好。
“哪敢同你再吵,惹了你生气还得自己哄回来,你若是不嫌弃,孤给你弹一曲如何?只是,像你平日听的《凤求凰》《别鹤》《良宵引》,指法复杂,孤是不会的,《南风》倒是勉强能作......”他在她对座坐下,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漠。
那个姓戚的琴师能得她看重,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只是因为那人弹得一手好琴,他向来对任何接近云乐舒的人戒备,遑论这是个不知底细的外男。
待亲自见过戚荀,又让人将他籍贯出身、生平事迹摸了个透,却根本寻不到任何不妥之处,薛芳说云乐舒每每聆听戚荀弹琴,便能安神定魄,晚上也更能好眠,比任何药物都管用,又说史医士来诊脉,也道娘娘胸中躁郁有所消减。
那人的琴音既疗得她的心,身份无甚可疑,又只是个普通长相,年纪还要比他大上五六岁,他便没有阻拦。
她不搭理他,他便起身到她身边,大掌一推,将紫狐赶下榻去,大喇喇挨着她坐下,搂过香肩,“今儿怎么不高兴了?”
她扒开他的手,将蛮毡拉高了些,“下了一日的雪,我觉着烦。”
看见他,更觉得烦,尤其是已经打定主意要逃宫之后,越发觉得与岳暻两两相对,百般不耐。
她这一年来靠着戚荀的人脉,与紫璃、君亦远有过几次书信往来,虽对他的身份仍有疑窦未解,紫璃的亲笔手书却足矣让她确定戚荀是她在岳国唯一可全心信赖之人,至于戚荀初时自称性格孤僻鲜有交际,后来又称有一挚友与北平王府有些交情,可代他传信飞书这样前后矛盾的说辞,在紫璃的亲笔前倒不值一提了。
虽失了槐里,可汴州边防若金汤之固,岳国这边近敌环伺,内外皆忧,图璧如今是不怕的,图璧那边用尽一切办法联络盟友,大力扶持农工商诸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想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回家去。
她没有想过要回珣阳,只是,既然能走,她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岳暻仍是温温地笑,哄着她,“别的还可,这雪孤就无能为力了,舒儿想想,有没有别的能叫你开心,孤立马叫人去办?再送些珍玩杯盏来给你扔着玩,还是摆上美酒珍馐同孤吃喝得乐,亦或者让人即时将那姓戚的提溜过来给你献琴?”
她终于扭过头看他,没好气道,“你如此闲情,是已经开始休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