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六日后的逃离,云乐舒无时无刻不悬着一颗心。
逃宫此事她已不是第一次做了,该是一回生二回熟,不说十拿九稳,也应比上一回更加游刃有余才对,可这一次,她连八成把握都没有。
她在岳国没几个信得过的人,迫不得己选择宋太后,用的却是胁迫的手段,才勉强将她同自己捆到一起。
出于共同利益的驱使,也出于对事败之后即将面临未知风暴的恐惧,宋太后定然会全力襄助她离开,可她却不敢保证宋太后那边的种种安排没有半点错漏。
许多事她不便亲自去做,只能指望宋太后,每个环节,何人参与,几时行动,所涉之人是否可靠,她心里是没有底的。
她预设过各种意外,自然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无非就是事情败露,或受罚或受辱,最坏不过一死罢了。
当初和亲时岳暻允诺三年内同图璧敦睦以交,不起战事,距离这纸契书失效,还有一年时间。
再退一步讲,哪怕现在岳暻欲兴兵事,岳国上下臣民都不会同意,而图璧也重新拥有了与岳国抗衡之力。
那么,她还害怕什么。
这一把若赌赢了,她便可以脱离桎梏,摆脱委身仇人的屈辱生活,也让至今未曾放弃过救她的人免于冒险。
紫璃信中言,君亦止当年中毒时幸随身佩戴着她亲手缝制的香囊,囊中那枚辟毒珠发挥了大效用,后来又及时服下解药,中毒的遗症已尽康复了。
而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救她回国。
紫璃每回信中,少不得添上一句“舒儿安心”。
可她如何安心?禁宫对外层层封锁,外头若想往里头递送消息,是千难万险。
君亦止一国之君,若为了她以身犯险,又怎么对得住图璧万千子民对他的殷殷厚望?
她自己走出去,总比他们不知深浅地闯进来要容易得多。
得赌一赌。
年三十,禁宫设宴大酺。
与去岁国宴不同的是,今年外邦使臣的坐席要少一些。
一轮祝酒完毕,东夷的牧孜大相坐回岳暻右手边,再度举杯相酬,一边饮酒一边与他聊起东夷的国土风情和农桑渔牧。
却见岳暻虽面朝自己微微颔首回应,却不时看向副席。
副席坐的是后宫嫔妃和官属女眷,席间一片姹紫嫣红,闻名遐迩的那位舒贵妃亦便在其间,岳暻的目光不知是否落在她身上。
往年岳暻酬应八面,游刃有余,今夜却好似不在状态,牧孖忽想起近年岳国此起彼伏的地方暴乱,和南北政权蓬勃发展的态势,又想起图璧新帝嗣位的诏书,便有些理解岳暻今夜偶尔的心不在焉。
岳国如今的处境虽不至束手难行,可再要像从前那般目下无尘,凭一己之欲就随心攻伐他国却是要掂量掂量了。
这几年岳暻傲慢不逊惯了,骤然要他收敛,却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但凡他东夷再有一丁半点摇旗相向的异动,岳暻只怕真就寸步难行。
岳暻也深知这一点,是故奉他为上宾,对东夷愈发宽待。
牧孖心中揶揄,面上却半分不显。
岳暻侵吞诸国、扑灭尔玛的毫不留情他们都看在眼里,覃摩只道岳暻如今依仗东夷之力震慑住周边还不成气候的藩国,微妙地维持住岳国、东夷、图璧几个大国之间的平衡,正是讨好东夷的时候,趁此间向岳国多求些通商通阜、茶马互市的便利才是正理。
覃摩早已带回图璧新帝的盟约,两国密约,定下攻守同盟的约定。
东夷答应在岳国对图璧严苛的通商政策下掩护图璧,联结周边的羁縻州,一起为图璧拓宽商道,同时也借边境贸易,向南境运输战马良驹,图璧则送出他们向往已久的丝绸茶叶、金银器物以及精湛锻造的军器。
想到图璧新帝登基的事情,一向对人家后堂之事不感兴趣的牧孖亦忍不住向副席上的云乐舒投去一注唏嘘的目光。
图璧原来那位君王,两年前遇刺后便身患恶疾,在将自己皇后拱手相让后,更是郁郁寡欢,图璧派遣使臣四处求医问药,还曾求到东夷来,可惜药石无医,苟延残喘了些时日,终究是英年早逝,在腊月初撒手归天。
其弟君亦远尊大行皇帝遗旨承嗣帝位,日前已颁旨天下,更迭年号——元熙。
听闻新帝悲恸难忍,祭幛、奠仪浩浩荡荡摆了十里,祭司局和礼部主理丧仪,文武百官乃至黎民百姓们足足痛悼了七日,才使大行皇帝的棺椁入葬皇陵。
鸿胪寺使官引他们入宫赴宴时,极为委婉地提醒,说夜宴之上,莫要提及图璧相关之事。
想来这位深居禁宫的娘娘还不知道自己昔日的夫君已经亡故,牧孖心下生出一分怜悯,但见席座之上,那位娘娘蝉衫麟带,披罗戴翠,身上的气派连贵为一国之母的王后都被比了下去,又觉自己或是白替人操心了。
宋太后一整晚如坐针毡,连云乐舒偶尔转头的动作也提前避开,生怕与她目光相撞,引得岳暻生疑。
似是察觉岳暻余光时不时地往她们这桌扫,她咽了咽唾沫,拨了拨已经空了的杯盏命身边宫婢斟酒,席上的后妃与官眷鉴貌辨色,纷纷执杯祝酒,道新年贺词。
“臣妇祝愿太后岁岁新,年年好,福寿绵长,千秋万岁......”
“臣妾愿太后娘娘青春永驻,寿安永宁......”
“但愿年年笑春风,岁岁长安乐,太后万岁千秋......”
杯觥交杂中,宋太后往岳暻方向偷觑一眼,瞧见他果真在看云乐舒,目光中满是担忧之色。
她蓦地松了口气,欣然笑道,“哀家亦祝各位弥年遂意,万事遂心。”
看来只是纯粹担忧云乐舒知晓图璧那位已经殡天的事情罢了。
岳暻早勒令阖宫上下不许提及此事,她也担心云乐舒一旦知晓此事,会转而留在岳暻身边,一个手握她把柄的女人长期在眼前晃,悬在头顶的那把鬼头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感觉她不愿意再经历了,还不如一鼓作气把人送走。
云乐舒出了宫,再找人暗中做掉也比在宫中动手来得容易。
高内侍从侧门进来,接过宫婢手中的酒盏,顺势替宋太后斟酒,弓腰低声道,“人已在御园清溪前候着了。”
宋太后不着痕迹地轻叩杯壁三下,又让众人举杯,方才沉闷的三声敲击便淹没在飞觥走斝的喧哗中。
云乐舒扭头与淑妃说着话,眸光暗转,将宋太后的动作尽收眼底。
身旁宸妃看了眼萧才人空了许久的座位,纳闷道,“这萧才人难得同咱们坐到一桌,去更个衣竟然大半会儿都不见人。”
淑妃闻言忍不住也看了眼萧才人的位置,回头时却见云乐舒的脸生生地白了,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这样差......”
云乐舒这些年病痛不少,装病这件事对她来说简直信手拈来,况且她近日确实常感不适,只是怕生枝节,不敢召医士来看。
含桃随即惊道,“娘娘今日就觉胸闷头晕,拿药压也压不住,这会儿唇色都发青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声量不大不小,却让席上的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云乐舒拧眉喘息了几回,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微痛,她声音亦颤了颤,“这里头太闹太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甫一起身,岳暻已从酬酢间脱身,几步到了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既不舒服就该留在吾乡山房休养才是,听说薛芳连同几个宫婢染了风寒,你回去后也避着些,免得被过了病气。”
这么旁若无人的关切,宋太后和后宫诸人早已司空见惯,只同桌上各位官员的女眷听得脸色各异。
云乐舒勉强一笑,只说不想扫他的兴,又说自己只是胸闷,不是什么大事。
她神色自然,看来并不知图璧那边的变动,岳暻放下心来,想着她回去也好,省得在这鱼龙混杂的席面上听见什么风言风语,让他悬心,便只让含桃好好将人送回去。
云乐舒自然从善如流,与含桃一同离去。
岳暻回到席间,表情略有松弛,继续同牧孖说话,夜宴重新喧阗起来。
过了一会儿,萧才人仓促回席,却不归座,急得双颊泛红,径直往岳暻面前去,鬓边的汗水都顾不得搵去,似有什么紧急要事要禀告。
随后轻轻掩住口唇,附在岳暻耳边低语。
众人只见岳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扬手唤身侧的流川和慎怀近前,吩咐了几句,又脸色如常地与大家弄盏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