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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暗下来,晚风裹着春凉,吹得载云榭里纱帐微微拂荡。

岳暻步上石阶,抬眼一望,惟见其间一女子背对自己站在帘幕后,身影隐绰。

满心的烦躁在见着那道身影之后竟奇异地烟消云散了去。

眼瞧着她的孕肚越发大起来,岳暻不免更加谨慎,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抬臂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确定五石散的味道都散了才往前走。

只是仍按惯例,她没有发话自己并不贸然亲近,至少和她保持两臂之距。

他舒展眉间,温声问,“今日好不好?”

“很好,它一天都没闹腾。”她也不转身,到底回了句话。

又扶着腰想坐下来,谁知站得太久,双腿浮肿僵硬,腰背亦酸胀,略弯腰便觉难受,一时竟坐不下去。

见她腰身不灵活,他伸手想要扶又怕她不喜,生生又往回收,只是在她身后虚护着。

她腾出手按住台面,岂知粗心碰倒了药碗,受惊抽回手去。

骤然失了借力,身子歪斜着踉跄了一下。

吓得岳暻径直抱住了她。

怀着身孕身边竟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不小心磕了碰了,动辄便是两条人命。

岳暻看着守在载云榭外的几个宫人,气不打一处来。

心肺火燎地开口责难,“有你们这样伺候的?一个个避在外面,把你们娘娘一人留在亭榭里......”

汪莲几个唬了一跳,立时跪倒认罪,“奴婢(奴才)有罪,求王上娘娘开恩。”

一只柔柔的手搭在他的臂上,轻轻捏了捏,他微微一滞,旋即扭过头。

温热的馨香溢满胸怀,怀里的女人扶着他的手臂侧过身,仰着头看他,神情似有几分嗔怪。

那亮晶晶的眸光仿佛哭过一样,叫他心头发紧。

“方才支使她们去办些事才回,见你来了又不敢贸然进来,只好守在外头等吩咐,又不是故意不来伺候的,再说这载云榭才多大,这么些人都叫进来,哪里站得下?”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方嗅到沐浴清香掩盖之下的一二分薄而淡的五石散味道。

云乐舒攀着他的手就势坐下来,又道,“都起来罢。”

宫人们又都扑簌簌地站起身,垂头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这时薛芳也回了,进来欲点灯,被她叫住,“不必点了,再稍坐片刻,等这腿酸劲儿缓过去就移驾用膳。”

岳暻回味着方才她同自己接触时的自然和亲密,服食五石散后的那种飘飘然的愉悦又见鬼地出现了。

他分明是等药效过了,整个人都清醒了才过来见她的。

一时又觉得自己可悲,他依靠大剂量的五石散才能得到的快乐和满足,在她这里,却只需要一个拥抱。

“那姓戚的乐师来过之后,你的心情似乎见好了些。”

他坐到她面前的石凳上,透过暮色看她,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乐师寻到了一曲当世孤品,那阕曲几近绝世,能再度传于世真是万幸......”

她声音平缓,有种不同往常的祥和。

“改日召见琴师,也叫我听一听这琴有多雅妙,让你这么喜欢。”

她不置可否,转而道,“我饿了。”

他站起,主动递过手去,爽然一笑,“前头掌灯,回房用膳。”

她没有拒绝,被他牵着手,两人一同出了载云榭。

用完膳,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撤下桌上碗碟。

云乐舒赞道,“这道酸笋炖乳鸽极好,明日再让膳房做来。”

薛芳捧着她的碗箸,微倾,亮出干净的碗底,笑道,“娘娘足足饮了一大碗,想来是真的喜欢这道汤。”

岳暻本已经放下碗筷,听了这话又从宫人手里取回自己那碗喝了一半的汤,凑到嘴边饮了一口,咂摸了半晌也不觉得哪里好喝,又将碗放了回去。

五石散吸食过量也会影响味觉,他近来胃口就不是很好,但见云乐舒今天难得多用了些餐饭,还开金口夸赞菜肴美味,一时也暗自高兴。

“传孤旨意,今夜膳房轮值人等,及伺候贵妃人等,每人赏金一锭,今后若将贵妃伺候好了更是重重有赏。”

宫人们登时欢欣鼓舞,一个个满脸喜色跪下谢恩。

用完膳,薛芳伺候云乐舒漱口净手,云乐舒轻抚肚皮,“吃多了得出去走一走,自从有孕,连吾乡山房的门都未曾出过,突然想去顾嬷嬷的小苑看一看,陪我去么?”

岳暻自然求之不得,吩咐慎怀道,“让人先去收拾一番,孤与贵妃晚些就到。”

他夜不能眠时,常一人至嬷嬷小苑,随即遣散宫人,时而佐之五石散饮酒买醉。

酣醉之时不省人事,癫狂无状,他也不许人去打扰,酒器泼撒、杂物倾覆、桌椅翻倒,那次间和小院被他造得不堪入目,不能叫她看见。

又转头对云乐舒说道,“傍晚你的腿脚就有些不便,乘辇车去吧。”

云乐舒点点头。

岳暻命人传辇车。

一路挨着她坐,稍微一点颠簸便试探地以保护之名搂着她抱着她,她竟也没有呵斥,只是微微抿唇,忍无可忍时把他往外拱了拱,“你挤得我难受。”

他乖乖坐回去,眉眼微扬,藏不住眼底笑意。

他一边暗自欣喜,一边又悔:早知那姓戚的琴师有此能耐他就该派人早点把他请到吾乡山房来。

两人来到顾嬷嬷的小苑,院中早已被打扫整洁,岳暻唤人打开东次间,两人看着满目旧物,皆唏嘘起来。

从前两人也算在此有过一段相对和谐的相处,在这里更发生过许多趣事。

云乐舒忆起顾嬷嬷音容笑貌,心中惋惜,“嬷嬷性子恬淡,对待什么都是淡淡的,很少见她对什么东西格外关注,唯有涉及你的时候才有几缕生气,她很疼爱你,只可惜辞世太早。”

岳暻扶她坐下,折身将窗牖打开,晚风对流,房中烛火摇晃。

又在塌上坐下,隔着方几与她说话。

一半的脸隐在烛光后,更加棱角分明,语气却显得十分平静,“纯善之人最不宜活在这个世道上。”

云乐舒不置可否,眨眨眼睫,想避过他深远的目光,被他轻轻捉住了手。

“我同母亲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