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岛上搬来了个年轻姑娘。
她容貌清丽,身形消瘦,皮肤白皙透亮,瞧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看就是个大陆里养大的姑娘。
跟岛上这些黝黑锃亮的渔民们比起来,她就像个误入的小青葱似的,看着又水灵又新鲜。
这些年,土生土长的年轻孩子们读了书,都削尖了脑袋往岛外走,这么年轻反倒往这穷乡僻壤的小岛上钻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绫罗岛虽然名字好听,可实际上就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岛,岛上原本有着数百户人家,如今已经愈发人员稀少了,不过还剩下八九十户。
岛上的人多数都是渔民,那些有些实力的,都逐渐搬去了内陆。
毕竟这岛上资源落后,条件也差,整个岛上只有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大夫,有点什么事儿想去城市里,就只能开船去大陆,可开船至少得半小时。
若是赶上什么恶劣的天气,压根儿就出不得海。
老张家那个老小子就是因为当初发烧烧得时间太久,没有特效药才烧傻了的。
本来就是个不大的地方,突然来了只鸟都得惹人侧目,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再说,这姑娘长得水灵,性格好,脾气软,就是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似的。
她住在了偏僻的骆驼巷,那处宅子是钱富贵家的老宅,保存的还算完好,算得上是现下空着的、最好的宅子,是村长热心肠的帮着联系了房主,之后租给了她。
这钱富贵祖上是走商的,在这岛上,若说见识广,当属这个老钱家,单说这“骆驼巷”的名字就是他们家取得,而其他岛民们哪里见过什么骆驼,有些甚至这辈子都没出过几次岛。
那个姑娘姓卢,村民们都叫她卢姑娘,她平日里话少,也不常与人交际,平日里连笑都是少的,倒是常常坐在海边朝着大陆的方向去看,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岛上的孩子们时常凑在一起八卦,那个姑娘到底在看些什么,有的猜她在思念情郎,有的猜测她在想念家人,左右猜来猜去,绕不出她在思念着谁。
梅家的小丫头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也不怕生,她见着同伴们好奇,便屁颠屁颠的跑到了卢姑娘的身边,坐到了她身侧不远处的沙滩上,也学着她的模样往大陆的方向瞧。
许是今天天气有些阴沉,大海此时寂静无声,与电视上的蔚蓝景象简直沾不上半点边儿,也不知道他们叠加了几层的特效,才能拍出那等景象。
眼前一望无垠的海面看起来浑浊中透露着些许的黄,偶尔拍打出银白的浪花,而尽头的方向,被薄雾笼罩的严严实实,肉眼能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苍茫。
“卢姑娘。”梅雅楠皱了皱眉,看了半晌也没看明白那里有什么,便开口问,“你在看什么呢?”
卢雨薇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跟自己搭话,她沉默了半晌,缓缓说:“我在看,过去的自己。”
梅雅楠没听明白。
大人总是这么莫名其妙,总是说一些让人压根听不懂的话。
“可是人不是只能看到现在的自己么?”梅雅楠撇了撇嘴,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敷衍了。
“……”卢雨薇闻言笑了笑,那笑容似乎有些复杂的意味深长,“是啊……”
这种道理,竟然连孩子都知道。
不故作娇俏的卢雨薇,声音透着一股子温和平静,真实自然的模样其实并不难听。
只是她习惯了想让自己变得更讨男人喜欢一点儿,甚至不惜难为自己。
不过,事实证明,的确有很多人吃这一套。
正如母亲所说,她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武器,而她利用这一切得到了很多自己想要的。
即便是来这岛上避风头,她也依靠着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说服村长帮她联系了房子的房东。
不过一番忧郁的卖蠢,软着嗓子自怜自哀了几句,掉了两个金豆子,对方便自以为怜香惜玉、温柔体贴的免了她的租金,还时不时的托人捎些昂贵的食材带给她,美名曰照顾照顾单身在外举目无亲的可怜小姑娘。
自从骆岐川被捕,他的财产被封,她就被官家从骆岐川的宅子里赶了出来。
而她的房子和存款也因为正在跟楚天肆的老婆打官司,已经被冻结了。
至于综艺那边,单单违约金便是要赔出去一大笔。
可也多亏了她从不把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也从不白走肾,以至于她还有些昂贵的首饰和包包,随便变卖了不少,总算堵上了那些个堪称硕大的窟窿。
只不过,如今债清了,可她手里剩下的钱,却也不多了。
而她的明星梦破碎,连网红也难做了起来,未来的仗要如何打,她心里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成算。
若是只是些花边新闻也就罢了。
可她小时候做的那些事儿,也都被一一曝光了出来,从推简不听下水,到造黄谣导致嚼舌根的富太太们离婚等等。
这一切行为让她的身上被贴上了“蛇蝎心肠”的标签,虽然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其实算得上是事实,可她是想走花路的人,怎么可能任由这些污名一直顶在她的头上?
即便是如今,她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觉得,她在挑队友的时候不小心犯了个蠢。
不过,让她觉得欣慰的是,这世上还是蠢人多。
美貌本就是稀缺资源,能走捷径的,又有几个愿意绕大路的?
更何况,走大路需要证照齐全,又哪里轮得到她这种小人物去出头?
她自然是知道,如今站在上帝视角指责她的人不计其数,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毕竟那些指责她的人,大抵也没几个比她漂亮又比她落魄吧?
这年头连钱都不值钱,更何况什么狗屁道德。
只不过,这次她这船翻成了这样,想补救大概早就来不及了,想洗白,估摸只能去死一死了。
卢雨薇这话倒是没有骗人。
她的确是在看过去的自己,不过,她没有说完。
她也在看未来的自己。
托《爱旅》的福,卢雨薇火了,火到但凡家里联网了的,都能认出她的那张脸。
即便她“躲”到了这偏僻的海岛上,仍然被暑假假期里返乡探亲的大学生认出了身份。
黑红也是红。
卢雨薇一身素白的长裙显得她愈发单薄了些,坐在礁石上眺望的时候,身上被霞光披了层粉色的薄纱,看起来格外动人。
这照片一经流露就被骂出了圈儿,恶意简直透过手机屏幕都能让人感觉到似的。
渐渐的,岛上的村民也逐渐知道了她的事儿,开始背地里指指点点了起来。
卢雨薇对此似乎视而不见似的,只是明显,她看起来更加沉默寡言了。
而这一日,她看着手机里关于自己的热搜,叹了口气,眉宇间也染上了几分讥讽。
她趴在桌子上垂着眸静静看着,一条一条的评论细看,手边的纸张被她手臂触碰到,发出“沙沙”的响声。
许久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放下了手机,抬手揉了揉疲累酸痛的双眼,站起了身子。
一如往日,她慢悠悠的向海边走去,行走间看起来似乎若有所思似的。
与人擦肩而过时,她也不去看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就像在自家园子里闲庭信步似的。
白色的裙摆在海风中摇曳生姿,被风声吹得猎猎作响,在这海岛上,仿佛唯独她才是那份绝美的景色。
海边捡贝壳玩的梅雅楠刚想跟着哥哥回家,便看到那个奇怪的卢姑娘正慢吞吞的迎面走来,她不禁眼前一亮。
“卢姑娘,你今天来得晚了,太阳都下山了!”梅雅楠笑着高举起手,跟她打招呼。
哥哥说这个姐姐不是好人。
可她觉得不是,这姐姐挺好的,跟自己说话也不把她当小孩儿看,长得还俊俏,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大人,让她看着就觉得舒心。
卢雨薇今天难得扯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是啊,因为太阳没有你好看,所以他先走了……”
十来岁的小姑娘刚能分得清什么好不好看,听了这话便直接被羞成了个大红脸,还好天色不早了,她的肤色又黝黑,才没显露出端倪。
她身边的高个子少年盯着卢雨薇瞧,那眼神儿跟看动物园的猴子似的,眼里的神色是说不清复杂和惊叹。
不愧是上过电视的,即便当时看起来平平无奇,可跟素人一比顿时高下立现。
卢雨薇没再理会他们,唇角含着笑意,径直朝着海边走去。
她的背影看上去单薄清瘦,脚下精巧的银色凉鞋衬的她小腿极为修长。
少年看了半晌,被妹妹扯了扯才回过了神儿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拉着梅雅楠回家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活着的名人。
说起来她瞧着还真不像传说中那样的人。
第二天,绫罗岛早早地便热闹了起来。
梅亚伦一大早便被窗外的喧哗声吵了起来,抬眼望去,外头天还没完全亮,看了眼时间不过才四五点,而村民们聚拢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闹腾个什么。
虽然明知道每次回老家都睡不得懒觉,但是这么早就被折腾醒,还是头一回。
他蹬着网上九块九三双的塑料拖鞋,打着哈欠走出了卧房,才看到不少村里说得上号的村民似乎都齐聚在了一起,不知在吵嚷着些什么。
梅雅楠正坐在自家门口的木头板凳上,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的,像个蔫达的土豆。
梅亚伦看着想乐,扯开了嘴角,伸手囫囵的撸了一把小丫头的脑袋:“你在这儿装什么深沉?他们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这么吵?出海的回来了?”
梅雅楠闻言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他们说,卢姑娘被海浪冲走了。”
果然,只有卢姑娘最好,她就从来不像哥哥这样把自己当小孩,还会夸自己比太阳漂亮。
梅亚伦一愣,僵住了动作,心下不禁有点慌了起来。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去了卢雨薇家。
在卢雨薇生前住的房子里,只找到了一箱叠放的整整齐齐贴身衣物。
房子被她打扫的干干净净,自己的东西也都装进了行李箱里。
似乎在等着有人前来归整她的遗物,不想让来人过于费心似的。
一想到那个姑娘竟然在临死前,还惦记着不要让处理自己的后事的人过于疲累,梅亚伦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
听村民们说,她最近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很忧郁似的,心里总像是藏着什么事儿,不爱交际,也不怎么理人。
看起来人倒是不坏,倒像是个不善言辞的小姑娘。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有点分不清了。
卢雨薇房间里的桌子上,放了她的手机和遗书。
手机的电量已经见底了,它的主人最后看的界面,便是微博上被人爆出的那张背影照,底下的黑粉评论。
那张照片是梅亚伦爆出去的。
他不是谁的粉丝,只是路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瞧见了一个最近很有话题度的名人,便发了张照片,跟着凑了个热闹。
可却没想到,就这么小小的一张照片,竟然就逼死了一个人。
看着那言辞恳切,字字真诚的遗言,梅亚伦登时便觉得手脚冰凉。
今早渔民张伯照常去赶海的时候,在海岸上发现了一双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漂亮的银色凉鞋。
那是卢雨薇的东西,村子里的人没人穿这个,在海边行走不方便不说,平日里干活还容易损坏。
又贵又不结实,光有漂亮却半点不实用。
这个东西,只有卢雨薇那个大陆来的姑娘才有。
可除了这双凉鞋,周围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只有一串小巧精致的足迹,缓缓朝着大海的方向走了过去。
足迹在一半的时候,就凭空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剩下的部分被海浪冲刷干净了。
张伯拎着那双凉鞋匆匆忙忙的跑了回来,这才惊起了一片嘈杂。
梅亚伦是村子里学问最高的,念信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心中忘记了该如何思考,只能一字一顿的把那个女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话,说出来给所有人听。
她的遗书上没有说什么伟光正的忏悔致辞,也没有什么催人泪下的抒情故事,只是短暂的记录了她不堪的前半生。
以往那些被她死死捂着的东西,突然被轻飘飘的几行文字概括下来,却格外的让人痛心。
“我该怎么办呢?我能靠的只有自己。有些人一生都在寻找罗马,而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如果非说我有错,那我的错大概就是,被生下来的时候多看了几眼罗马了吧?”
如果生来便不曾拥有过,便不会有那么多奢望了,如果她本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儿,大概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富贵人家耕地的金锄头。
可惜,她生来便是注定了,这一生她不会甘于寂寞,也不会甘于平凡。
官家人赶到的时候,梅亚伦正拿着那封遗书发呆。
打捞队在大海上寻了三天三夜,卢雨薇的死最后以失踪案定性,她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失了。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她的死亡。
大海无情,哪有几个投了海还能有幸活着回来的?
而她的遗书被公开后,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指责过她的人突然有人开始同情起了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开始有人说:“她被世道逼成了这样,不择手段也是正常,如果我是她,也许还不如她。”
人们对于逝者大多会持有善意,哪怕这个人十恶不赦。
可卢雨薇毕竟还不曾到十恶不赦的地步。
她的原生家庭也被扒了出来,引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甚至有心理学家分析她的性格、有剧作家把她的故事出版成了书籍。
人性的复杂在此体现的淋漓尽致。
而此刻。
躺在大床上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干净美好,苍白的脸色即便是沉睡着依旧让人觉得惹人怜惜。
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年轻医生看着她皱了皱眉,抬手抓了抓脑袋上格外乌黑发亮还浓密顺滑的头发。
他似乎有些不解:“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应该只是过于疲惫才会一直昏睡不醒的,只是……她这是为什么……昏睡了这么久都没休息过来啊……”
轮椅上的青年闻言,有些担忧的皱了皱眉,稍显空洞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女子的方向,苍白俊秀的脸庞看起来年纪不大,不过将将成年的样子。
送走了医生,青年又在病床前停留了许久。
待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动静,她的指尖动了动,半晌,缓缓睁开了双眼,她四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茫然。
“你……醒了?”青年的耳力惊人,单单从她微微凌乱的呼吸声,便察觉到了端倪。
“你……是谁?”女子的声音嘶哑,喉头干涩,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好听,缓了缓,她又问,“我……又是谁?”
青年许久没有搭腔,而他身后的护工贴心的再度唤来了医生。
“你不记得了么?”青年似乎回过了神儿来,有些茫然的问。
女子摇了摇头。
青年有些为难的说:“我叫钟祀,你是我从海滩上,捡来的……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这海岛是属于他的岛。
他自小便生来体弱,眼神儿还不是很好,虽然不是彻底的瞎子,但是也好不了哪儿去。
医生说,乡下的环境有助于他的修养,因此父亲便特意给他买了座岛。
自那以后,他便在岛上住下了,平素除了家教老师和家庭医生,他的身边几乎没什么外人。
前几天他也是一如往常的被护工推着去海边吹风,结果没走几步便听到了人类的呻吟声,让护工寻声找过去,便见到了一个满身狼藉的女人。
那人被救回来后,便一直昏睡着,家庭医生给看过,说并无大碍,可如今都已经是四天了。
钟祀心里正琢磨着,再昏下去可一定得送去市区医院了,这人便醒了。
可看这模样……?这是失忆了?
话本子里一般这样的是不是都是换了芯子的?
医生再度被请过来,对着这姑娘上下左右瞧了好几圈儿,还像模像样的伸手去探了探脉。
“周子潇,你不是学的西医么?”钟祀皱了皱眉,有些嫌弃的说。
被唤做“周子潇”的医生“啧啧”两声,有些不服气的说:“西医怎么了?你眼瞎都能看见我诊脉,我学西医怎么就不能会摸脉了?!”
……
俩幼稚鬼。
“你到底能不能治?不行我找人送她去医院……”钟祀愈发质疑这个发小的实力。
“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说自己不行!”周子潇哼唧了两声,慢悠悠的说,“她没什么大事儿了,想不起来也是暂时的,大概是心理问题,等她什么时候身体恢复了,就会自己恢复的,相信我!比起这个……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女子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眉头紧锁,仔细思索了半晌,可却毫无收获。
她不禁有些茫然的抬眸看着二人,眼底有些难以遮掩的怯意。
“想不起来也无妨,你先好好休息……在你昏睡的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如果你不介意,不如以后我们就叫你小雨便是……”
窗外雷雨交加,而同样这般天气的某地,某豪宅内。
坐在电脑跟前的一人缓缓吐出了一个烟圈儿,电脑上的界面正好停留在电脑主人与某人的聊天记录上。
其中的对话不过是让对方大肆宣扬卢雨薇原生家庭的故事,甚至最近的聊天记录,是电脑的主人给对方转了一笔金额不小的转账,上面还备注了“尾款”二字。
而这样的对话,看起来似乎还不止说了一次。
这人把对话框一个一个的关闭,随后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后将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站起了身,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电脑桌前。
在这人走后不久,他放在一旁的手机便蹦出来了一条“未知联系人”发送来的短信,内容是:合作愉快,我们两清了。
右下角看去,最后的落款没有名姓,不过是“薇薇”二字。
世间蠢人多。
不过,正是这样,才有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