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北。湘帘餐厅。
铺子店面很小,却整天都人满为患,因为刚好建在盲人学校附近,时不时常有视障人士前来用餐。
店铺由老板老明一个人经营,他今年五十岁上下,生的白白胖胖的,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隙,瞧着颇为喜庆,像个弥勒佛似的。
老明的手艺好,心地也好,这铺子开了二十多年,一直都开在这儿,装潢的环境一般,不过是大排档的环境,可卫生条件却很好,就连平日里采购的油都是大牌子的。
而很多店铺,为了节约成本,每每会把能回收的废品攒起来,等到收废品的人上门来回收,还能小赚点零钱;他偏偏不一样,反倒直接收拾好放在垃圾站,说是给留给拾荒者凑个馒头钱。
他整天穿着干净的白色围裙忙里忙外,见到谁都笑呵呵的,平日里店铺中没什么伙计,因此,上菜的速度便有些没保障。
只不过,架不住不少老顾客最好他这一口儿,尤其是他做出来的卤煮,简直称得上京城一绝。
因此,即便是要等,他们也是愿意多等些时候的。
若是平日里忙不过来了,老明便让一些老客去厨房小窗口自己领餐食,甚至老客户自发的顺手帮他送个饭菜都是常有的事儿。
最为特别的是,这老明对残障人士颇为照顾,门口还特意架了一个小喇叭,整日循环播放着“凡盲人及残障人士用餐,可享十次免费阳春面,进门直接点六号套餐,无限续面不收费”。
他家的阳春面味道也是一绝,每天用的猪油都是早上刚开店是老板自己熬得,到了下午空闲时段,他便自己坐在铺子里包猪油渣野菜盒子,若是有零星的客人,倒是还能一起闲聊上几句。
“一把细面、半碗高汤、一杯清水、二钱猪油、再打个荷包蛋、小白菜打碗底、热汤一浇、最好再滴上两滴老式芝麻香油……好了!”
“嘿,老明,你这说着让人家免费吃十次,又不给人家登记,你怎的记得,谁究竟吃了几次?”穿着清凉的人字拖和大裤衩,上身一件老头背心的年轻人扬唇笑得肆意,眉眼间满是调侃,他扯着嗓子,瞧了一眼身边一身算命先生打扮的瞎老头儿,“就单单咱这位夏半仙儿,光是让我撞见就不止这十回了!更何况,这有些人,还不知道是真瞎还是假瞎呢……”
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的明潇闻言只乐呵呵的摆摆手:“我记不住又何妨,大家伙儿自己总是能记得的!”
年轻人闻言只是笑,不知是不是在笑明潇傻。
说着,明潇将手上端着的一碗刚煮好的阳春面,放到那个被叫做“夏半仙儿”的老人面前,还给他拆了一双一次性筷子,放进了他的手里,随即好声好气的跟他说道:“您的六号套餐好了,刚出锅的,您缓缓再入口,别烫到,如果不够吃,您在喊我,我给您续面!”
说完,他便想离开,倒是那夏半仙儿似乎察觉了什么,开口道:“明老板今天是不是不忙?今儿个小老儿有些兴致,不如,我给你算上一卦,放心,小老儿不收钱,就当是感谢明老板的面了……”
明潇刚想出言拒绝,说自己不信鬼神,便听到夏半仙儿继续说:“小老儿感应到,明老板这身边有些浊气,因此大胆估摸着,你这是执念未消吧?”
“啧!夏半仙儿,这还用你说?这馆子里但凡来过超了五次的老客人,有几个不知道老明心里有个白月光的?你要是真是半仙儿,不如说点大家所不知道的如何?”年轻人又搭了茬儿,只是这话属实算不上好听,他对面的小姑娘闻言不禁踹了他一脚,不停的给他使眼色,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不过,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也搭了腔,不过言语听起来让人舒服多了:“夏大师,这混小子不会说话,您别跟他计较,不过,说起来我也有些好奇,这街坊邻居的认识了这么多年,明叔可从来没多提过自己的事儿,要不您说说,您还看出什么来了?”
明潇是个众所周知的老好人。
就他这小店,都快被那几个骗子们当成免费食堂了,还天天乐呵呵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人劝过他撤了那喇叭,他只是笑,却半点儿不听劝,只是说:“不过是一碗面,无妨,他们的日子本就艰难,我这儿不过是,给他们留下了一条退路……”
时间久了,多嘴的人也少了,谁也都不愿去自找没趣了。
只是,背地里难免会有人议论,他此举究竟是为何。
明潇没结过婚,身边也没个伴儿,自打前些年父母相继离世后,他便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有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也都被他笑着推脱了,只是说:“辛苦您惦记了,只不过,我其实……有心上人。”
可再有人问,他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
不过,即便他不说,大家也猜得到——那必然是个叫湘帘的姑娘。
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这姑娘才会只见其名不见其人。
“那就说点儿……别人不知道的。”夏半仙儿说着,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随即伸手抹了把嘴,让人瞧着颇为不讲究,“明老板这心里头,还有愧。你说,小老儿说的,是也不是?”
“害……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明潇这次倒是没再笑了,那张脸上,神色复杂极了,转身便回了后厨,他靠着料理台沉默了半晌,许久后,缓缓叹了口气,“不提也罢……”
半晌,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不大的厅堂里,只还剩下角落里的那对男女。
女子一身利落低调的灰色短袖和黑色热裤,脚下一双黑色的老爹鞋,头上的长发被扎成了高马尾,瞧着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
而她身边的男人却偷感很重,不但戴了鸭舌帽还戴了口罩,捂得严实到了刚刚来这儿的路上,擦肩而过的交警频频回头,多看了他好几眼。
见铺子里没了人,男子朝着门口走去,将大门关上顺便将暂不营业的牌子挂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女子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
白皙的指尖敲了敲送餐台,见明潇回过了神,则扯出了一个明媚温和的笑脸来:“明老板,出来聊聊可好?”
明潇闻言一愣,只觉得面前这人眼熟,半晌也没想起是在哪儿见过。
而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节目里同样的声音传了出来,那音色简直算得上是完全一样,他不禁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面前这人,不就是电视节目中那个走哪儿哪儿出事儿的女明星简不听么?抬眼顺着取餐窗口望过去,那个打扮的鬼鬼祟祟的男人,不正是那个经常出现在电影上的大明星傅珩之么?
“两位这是在录节目么?还是吃的不合胃口?”明潇有些紧张的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模样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头探视了一番四周,似乎在找节目组的录像设备和工作人员。
“不是,您误会了,您的手艺很好,我们找您不过是因为一桩旧人旧事,想跟您闲聊两句,只有我们两个人……”简不听笑笑,“说来也巧,我们才去探望过一个名叫湘帘的长辈,还凑巧听她提起过您……只不过,从她那边得到的信息有些不够完整,所以我们才特意跑这一趟来请您帮忙……”
“她……还好么?”明潇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语气也有了那么几分急切,随即无奈的道,“她大概,还在怨我吧?”
在他幼年时期,镇子上的幼儿园远没有如今这般,不但分大中小班,还会有人教导基础的知识启蒙。
那时候,不过是一群学前的孩子们,被凑到了一起,整日玩玩游戏,学学唱歌跳舞,比起现在的幼儿园,其实性质有些像现在的“托儿所”,不过是找个地界,把年龄相仿和一群孩子凑到一起玩儿,好给父母腾些时间专心工作。
所有年龄段的孩子们都是被老师们凑到一起养的,有些年纪大些的满了七岁,马上就能毕业去读学前班了,而有些年纪小的不过才四五岁,若是说话晚的,那年纪连话都说不太利索。
明潇在杜湘帘上幼儿园之前就知道她,那是隔壁家的妹妹,长得极为漂亮,跟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小孩月报》最新一期的封面娃娃似的。
平日里,附近年龄相仿的孩子又不是很多,哥哥又是个闷葫芦,除了闷头学习,无趣的简直像个木头。
因此,他每每放学了便去找隔壁家的妹妹玩儿。
杜家婶婶心疼女儿,舍不得让她太早离家,因此,送到幼儿园的时间比其他人家晚了不少,在她进孤儿院的时候,他已经七岁了,那也是他在幼儿园的最后半年了。
杜湘帘长得漂亮,性格也温顺,在幼儿园里不吵也不闹,又讨老师们和小朋友们喜欢,每天在幼儿园里身边都围了好多找她玩儿的小朋友。
那时候年纪小,兴许是自己的小妹妹在学校里过于受欢迎反倒没时间理会自己,让他心里头有些不痛快,莫名想做些什么让湘帘妹妹多注意自己一些。
所以他时不时地便会凑到她跟前去捉弄她,把她惹哭的次数不下反几。
每次都是老师一边温柔的抱着小湘帘低声哄,还不忘同时教训他上几句,他就在一旁一边看着小湘帘委屈巴巴的抹眼泪一边傻呵呵的乐。
小孩子之间,也是会“争宠”的,尤其是当他听到其他小朋友们笑话他,说湘帘才不喜欢跟他这种天天被老师骂的坏孩子玩。
他也不是天天被老师骂,以前在湘帘妹妹还没来学校的时候,他也是个拿过小红花的孩子。
只是后来,湘帘妹妹来了,她乖巧懂事,最讨老师喜欢,他又喜欢捉弄她吸引她的注意,才愈发的不讨老师喜欢了,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好久都没有拿到小红花了。
“所以你为了让小湘帘不要去学校,才想让她喝那东西的?”简不听挑了挑眉梢,“也是因为这个,你的摄入量才会少于她的吧?”
杜湘帘说,明潇让她喝甲醇是因为嫉妒她在学校里讨喜,才借着游戏喝“交杯酒”的时候,想让她喝下乙醇,又因为他明知那不是好东西,所以才喝得少了些,让他幸免于难。
这说法初听时让人觉得震撼,可是仔细想来却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有些逻辑不通。
既然他本就是为了害人,为什么还自己也喝下那杯中物?他分明可以装作手抖直接倒掉,或者干脆说觉得味道太呛,没敢下口。
若是说他觉得喝得少便不会对身体有害……那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喝的多“少”才能对身体无害呢?他是如何掌握这量的多少的呢?
“她都……跟你们说了啊……”明潇苦笑着点了点头,坐在凳子上的身子有些不自在的蹭了蹭,似乎觉得有些坐立难安,“这事儿……是我糊涂。”
明潇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老酒鬼,平日里即便是自斟自饮也得喝上些,每天三顿饭,至少三杯酒,一顿一杯,从早到晚,喝什么酒倒是不挑,好的便宜的都行,但是一定得是高度白酒。
曾经有一次,母亲为了想让父亲戒酒,便将家里的白酒都藏起来了,可父亲的酒瘾一上来,竟然连地下室的医用乙醇都不放过。
那时候明潇年纪小,还不懂这些,只记得家里有一大桶消毒用的酒精,之前他摔伤后,母亲曾经给他用棉球蘸着清理过伤口,看父亲喝那东西,他瞪大了眼睛,凑上前去问:“爸,这个也是酒么?”
“这怎么不是酒?这只是比普通酒度数高了些,一般人不敢喝罢了,怕醉的快,但是你爸我啊……可是个酒仙,不会醉……”
可实际上,乙醇那东西哪里是能喝的,虽然少量引用未必会致命,可对身体的损伤却是普通酒水的千百倍。
而这本不过是老酒鬼骗小孩的一句戏言,却偏偏被明潇当了真,记住了那句“醉的快”,又偏偏,被他拿错了瓶子,改变了杜湘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