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被火光照亮,四周都是叮叮咚咚的打铁声音。
顾思归抱着个册子,站在一个半大的女孩身边。
女孩外袍上衣系在腰间,赤裸着肌肉结实的双臂,扛着比她人还要高的大锤,将一把剑放入水中,发出“刺啦”的声音。
“瑶月陨铁打造,长一尺七寸五……”顾思归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笑了起来,“这是给你自己锻造的?”
女孩虽然年纪不大,却有着比寻常少女更硬朗些的轮廓和沉稳的表情,垂眼看着那把即将完成的长剑,问:“依顾先生看,青衣这把剑能否有资格跻身您掌管的名剑谱?”
顾思归但笑不语,女孩便点了点头,懂了:“还差点火候。”
一名大汉拿着另一把剑过来,双手捧着送到二人面前:“顾先生,大小姐,可否指导一下我这把剑?”
“你还未铸完。”女孩并不评价,只淡淡说。
顾思归则温和道:“即便是胚子,也是不错的,日后锻成,至少是上品。”
那大汉喜形于色,女孩却摇头:“你太过浮躁了,剑还未完成,怎好中途就拿出来给人品鉴?若顾先生说你这把剑锻得不行,你难道就要放弃了不成?”
“我这不是看顾先生难得来一次……”大汉先是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又自觉理亏,接着立马认错,“大小姐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女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大汉立刻拿着剑回去了。
她擦了下顺着脸颊流下的汗,又去看其他人的情况。
顾思归笑着摇摇头,走出灼热的剑炉。
那姑娘名叫李青衣,是天罡剑宗的大小姐,宗主李长风的女儿。
……说是女儿,其实是他一位堂兄过继过来的。
天罡剑宗与苍粟仙门一样,其掌门人的身份多在家族之中流传,更像所谓的世家。
这也是为何前宗主执着娶妻留下后代,而从前的顾家也得以与李家结下联姻的约定。
只是到得李长风成为宗主后,面对宗族的压力和其他门派的交好,却坚持不愿与毫无感情基础的女子结为夫妻。
顾思归后来又了解到了一些事情,想来前任宗主两个红颜薄命的夫人,才令李长风对世间婚姻没有半分兴趣。
——至于执着靠联姻维持家族荣耀的顾家么……如今就只剩下顾思归一人还在世了。世人提到顾思归,第一反应只有“北斗书院名剑谱的新任执掌者”,他的出身早已和那个可笑又可悲的联姻约定湮灭在过往之中。
但天罡剑宗没那么容易死光,老东西们还是天天拿李长风没有后代说事,李长风便想着从自己堂兄那里过继一个过来了事。
若将来那孩子继承了宗主,作为生父的堂兄也是沾光,没什么可不满的。
那位堂兄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妹,但剑宗这群人又怎么舍得轻易把儿子给出去?因此那堂兄回话,只能将女儿过继给宗主。
这回可真是人人都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了。所有人都以为宗主会大发雷霆,谁知李长风真的把那女孩儿领了回去。
于是李青衣成了天罡剑宗唯一的大小姐。
世人只道李长风清高,将来情愿把剑宗交到自己堂兄手上。
但谁也没有料到,李长风把《天罡剑心诀》教给了李青衣。
虽然自李长风天榜败给李月红后,剑宗对于为数不多的女弟子终于不再那么苛刻,可这只传给继承者的《天罡剑心诀》却是不一样的。
这阵轩然大波传到顾思归耳中时,他自然是对那些大惊小怪的剑宗老古董嘲笑了一番。
但他也隐约察觉到李长风此举的用意。
其一,李长风和曾出身剑宗的第一剑修李月红一样,对天罡剑宗传下来的那套剑法都多少有些嗤之以鼻。在他继任宗主之位后,剑宗逐渐开始改变作风,不再千篇一律都去修行一套剑法,就连铸剑师们的水平都提高了一大截。
其二……天罡剑宗的女弟子,知道内情的人,恐怕都会或多或少地想到那一人吧。
直到顾思归第一次见到李青衣时,他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你也觉得她很像,对吗。”
李长风遥遥站在高处,看着面无表情坐在地上,跟几个铸剑师一起喝酒的李青衣,难得露出怀念的神情。
顾思归笑道:“眉眼间是很像,毕竟也算是一家人呢。”
“我有时甚至会想,若她转世投胎,现在是不是也和青衣一样大……”
“……”李青衣的神态和李月红确实有些相似,听李长风这么说,就连顾思归也瞬间想了一下这种事的可能性。
但他还是摇头,道:“我不觉得望舒前辈真的到了要投胎转世的地步……嗯,就算转世,她肯定也不会选剑宗的吧。”
这话说得不好听,李长风沉默了许久,却不得不承认:“说得也是。”
剑宗众人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小姐心思各异,李青衣却毫不在意,每日除了练剑,都待在剑炉之中。
这个女孩对铸剑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和天赋。从前作为李家旁支不受宠的女儿,她什么都干不了,但现在不会再有人拦着剑宗唯一的大小姐。
而那时也正值天罡剑宗那些统一的功法和佩剑规矩逐渐被废弃之初,李青衣很快便融入进高傲的铸剑师之中,成为了近千年来剑宗唯一的女铸剑师。
又过了十年,这些全宗门最有声望的铸剑师们成为了这位名义上的剑宗继承人第一批支持者。
但这些家族权力之类的纷争,李青衣大概从未放在心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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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思归只在剑炉外等了一会儿,李青衣就走了出来,直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大口喝着随身水袋里的水。
接着她抬头,问:“顾先生这次又要去哪里了么?”
顾思归微微挑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除了剑阁有人请外,您只有出远门或者刚回穹庐才会来一趟剑宗。”
“确实要出门一趟。这次要去巢州拜访一位隐世两千年的铸剑师。”
李青衣立刻道:“也带我一块儿去吧。”
顾思归:“我当然是可以带你去的,不过还需你爹先点头。”
李青衣难得有些犹豫:“能不跟他说吗?”
顾思归觉得有些新奇:“哟,你都有要瞒着他的事啦?”
然后他想了想,又问:“是不是跟他有关?”
李青衣抿了下唇,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宗主修为已经很久没能突破了,他们猜测,是因为他剑道还差半步不能圆满。”
顾思归在她身边坐下,问:“你觉得问题可能出现在他的剑上,所以想去找那个铸剑师问问?”
李青衣垂眼,有些忐忑:“我听到你们上次说的话了……宗主一直在为七杀剑寻觅一把剑鞘。”
顾思归看她模样,笑着安慰:“这个倒也不是什么一定要隐瞒的秘密。宗主确实自五百年前那一战后,就一直在为七杀剑寻觅剑鞘。我四方游历、寻访世间名剑,也未尝没有帮他留意过。”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七杀是为他而诞生的剑。那把剑自创造之始,就是没有剑鞘的。”
“所以您觉得,为七杀重铸剑鞘已经不可能了吗……”
“不,”顾思归笑道,“我就觉得,不重要。”
李青衣有些疑惑。
顾思归:“七杀剑将用什么铁打造的什么样的剑鞘,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宗主他真正想找的是什么。那无形的‘剑鞘’才是他所寻觅的东西,我想他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既然他知道,又为什么……”
“他的心结,或者说心魔,大概并不在那剑鞘上吧。”顾思归从李青衣脸上移开目光,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另一张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李青衣一头雾水,追问:“那是什么?”
顾思归笑了笑:“谁知道呢,所谓因果,有时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您肯定知道。您每次知道什么又不想说,就开始故弄玄虚。读书人真是麻烦。”
“非也非也,我只是在你们剑宗的地盘上,说话要委婉一些罢了。”
“……?”
“那你还去不去巢州了?”
“当然要去!就算不是为了七杀剑,我也不会错过隐世两千年的铸剑师前辈。”
“那两日后,我在北斗书院等你。在那之前,你要先跟你爹说好,万一被他以为是我教唆你离家出走就麻烦了!”
“……”
李青衣坐着,目送顾思归背影离开。
然后她站起来,转身回剑炉。
灼热的气流迎面而来,在一片嘈杂的打铁声中,她喃喃道:“……要不还是试着给七杀打一个剑鞘吧。嗯……下次趁宗主把七杀送到剑阁保养的时候,偷偷研究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