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回暖以后,花枝成团成簇,街上人头挨着人头。
月儿从人堆里使劲儿挤出去,走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进了角门。
“小姐,我给你带了十景点心、玫瑰茯苓糕和夫人做的杏仁酪,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尝尝看。”
洁白玲珑的瓷碟一一摆在地上,色泽软糯看着便香甜。
黎昭昭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点心发怔,却不吃。
“我二哥……”
她喉咙干涩,好像才适应说话不久:“我二哥他怎么样了?”
月儿始终低着头,好掩饰自己红肿的眼睛,她想起出门前夫人的嘱咐,对黎昭昭道:“二爷都好,吃喝一应正常,还是每日按时去幕府点卯办差,只不过话比以前少了些,大概伤心过这一阵子便好了。”
一边说,一边用手擦了擦眼睛。
她想起夜里在楚行风屋外听到的呜咽的低泣声,忍不住心酸难受,在她心目中,二爷是个多么风光不羁的人,打碎了骨头也不肯低头的骄傲性子,却会为了那个叫明素的女人,整夜整夜躲在屋子里痛哭。
起初她还非常恨那个明素,死了还让二爷这般挂在心上。
可当她在门外听到楚行风像野兽一样低吼的哭泣声时,她也难过极了,眼睁睁看着他心里明明痛苦至极,第二天却仍旧面色如常地去点卯。
她就想,那个明素要是能活过来就好了,至少二爷不会这么伤心,哪怕二爷不喜欢她,她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也总比现在好。
想着想着,月儿更加不停地擦眼泪。
黎昭昭看了看她,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嚼了嚼。
竟然一点都不甜。
“是,您吉人天相,回去之前我定能研制出解毒的方子。”
她想起去冀州之前,方四在路边替她熬药说的话。
黎昭昭又咬了一口手中不知是什么的糕点。
“没关系,你关心你二哥也正常,只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他有他的去处,我有我的。”
“我不属于任何人,这一辈子,我只属于我自己,能够在江湖上自在翱翔是我毕生所愿,哪怕有朝一日我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是明素那天在溪边对她说的话。
还有那句。
“大人,欠你的救命之恩,我还了。”
泪水从面庞上流下来,黎昭昭盯着手里的糕点,心里难受得无法呼吸:“月儿,你知道吗?我都……我都不敢告诉我二哥,明素姐姐临死之前说的这句话……”
“她说……”黎昭昭哽咽道,“她说,欠我二哥的救命之恩……她还清了……”
月儿浑身一震,惊讶地看向黎昭昭。
“小姐!”
她突然扑过去抓住黎昭昭的衣摆,将头埋在她身上,恳求道:“小姐,月儿求求你,别对二爷说了,别对二爷说这些话了。”
“他已经、他已经都快活不下去了!”
月儿失声痛哭:“我真的不想看到二爷这么难受,我以后会照顾好他的,明明还有我喜欢他啊!”
感受到月儿趴在自己身上哭得一耸一耸的震动,黎昭昭放下了糕点。
“好。”
她轻声应道。
四五碟点心她总共也没吃几口,眼见天色不早,月儿只能先提着食盒回去。
出去之前月儿迎面撞见一道身影。
“见过世子。”
她屈身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赵衍从竹叶丛中穿过,看向几尺外藏在摇曳花影里的少女。
黎昭昭望着庭院上空,薄薄的裙摆垂落在地,脚边放着一柄断成两截的短剑。
庭中绕满绿树繁花,刚下过雨,花叶上一滴一滴淌着水。
赵衍走过去,踩着铺满明亮水渍的青砖石,衣袖拂过左右两侧的绿植,几星花瓣从枝头抖落。
最后他停在在她面前,周身沾满清冽的水气。
黎昭昭似乎没察觉到有人来,只顾盯着天空发呆,脸上还有两道斑驳的泪痕。
春光洒落下来,落在她过于苍白的面庞上,彷如阳光落进寒潭。
赵衍抬手,用掌心贴住她的面庞,拇指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庭院里有风吹过,充盈的叶簇花团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宛如细碎的风铃。
黎昭昭的眼神聚焦起来,看清楚是赵衍后,埋头抱住了他的腰身。
“我今天好些了。”她闷闷地说。
“嗯,”赵衍将掌心贴在她的后背上,“你会一天比一天好,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出去赏花。”
黎昭昭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眼中还是有浓得化不开的晦暗。
她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短剑:“这柄短剑是你送给我的,明明很耐用,现在被我弄得断成两截了。”
赵衍半蹲下来,也看着那柄短剑。
剑身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镜子般光亮,断口非常整齐,一看便知双方实力悬殊,剑身被对方轻轻松松一剑劈断。
想到如此恐怖的剑招曾落在她身上,赵衍眉心颤了颤。
“我再叫人给你打一把新的,好不好。”他对黎昭昭说。
黎昭昭没有立刻回答,她想去捡断裂的剑尖,被赵衍用手拦住:“别动。”
他抓起那片断裂的锋刃,拿在手中:“看看就好了,我再给你打一把新的。”
黎昭昭收回手,俯身,明亮的锋刃上出现她的倒影。
“我听他们说,你和太孙找到了七王私通冀州大军的罪证,”她问赵衍,“陛下要将他贬到蛮越去了,是吗?”
“他还在挣扎,还需要一段时日。”赵衍道。
“所以他不会死,对吗?”她又问赵衍。
赵衍没有说话,黎昭昭叹息般道:“可是方四和明素都死了,那些无辜的小吏也都死了,幸好郭大人那天没去,不然也……”
她喘了口气,语调忽然一变:“只有我一个人没死。”
“大家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没死,”黎昭昭双手握住赵衍的手,头抵在他的手背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死……”
“我的剑也断了。”
“我一直以为我很厉害,赵衍,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厉害对不对,我谁都打不过,还整天到处招摇……我一个人也救不了,我甚至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好废物,我真的好没用啊赵衍……”
她断断续续说着,赵衍紧紧攥住手中的断刃,血珠淅淅沥沥渗下来,从他的掌心流到她的指缝。
“想哭就哭吧,”赵衍轻声道,“我在这里。”
黎昭昭顿了一下,发出哽咽的低泣声。
哭声逐渐变大,最后彻底爆发。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