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阴霾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座位于达玛尔河汇入珀拉斯海的入海口处的繁华大都会,反而随着阿塞莱对金帐汗国的战争结束,从帝国、瓦兰迪亚远道而来的企图大发战争财的商人陆续离去,阿塞莱的集市甚至都略显冷清了些。
但依旧热闹的城市和络绎不绝的人流却无法遮盖住萦绕在撒拉纳城上空的那一抹哀伤肃穆的气氛,残酷的战争总是有着平时任何人类活动都难得一见的公平性,伴随着那场战争一同掩埋的,除了数不胜数的奴隶与平民战士,还有苏丹国未来的继承人,温吉德的儿子济尤勒。
为了掩护自己父亲撤退,济尤勒在制造混乱引导蒙兀特联军出现混乱的同时,自身也不可避免的遭到了蒙兀特军队的围攻,最终,混乱的马蹄踏碎了他身上的镀金鳞甲,渗入黄沙的鲜血也送断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温吉德独自一人坐在主城大殿的台阶之上,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往日流光溢彩辉煌无比的主城大厅如今全部都挂上了一条条的黑色丝带,如同一位俏丽的少女被强迫穿上一丝不露的沙漠长袍。
温吉德的弟弟努卡尔此时正在寻找自己的哥哥,当看见温吉德依旧神色麻木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时,他也不忍心上前打扰,只得轻叹了一口气,轻声返回了会客室。
“很抱歉,两位远道而来的使者,苏丹……身体不适,暂时无法亲自接见你们。”
坐在努卡尔对面的两名使者身着红色罩袍,胸口用金黄色丝线绣着的持矛人立雄狮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看来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我们的伟大的德泰尔国王依旧怀揣着最真挚的诚意希望与贵国达成战略上的亲密合作关系,我们会继续在撒拉纳待上一段时间,直到苏丹的身体有所好转,届时我们再秉持着我们国王陛下的诚意亲自登门拜访。”
其中一名使者说完这番话后,瓦兰迪亚人也不再过多久留,起身向努卡尔道别。
送走两人后,侍者又向努卡尔告知了帝国派遣使者前来会见苏丹的消息,这可让努卡尔有些头疼,以同样的方式再次送走了帝国人的使团后,努卡尔吩咐宫殿的仆人给温吉德送去了一些吃食,随后忧心忡忡的走进了书房开始代为处理撒拉纳和古亚兹的事务来。
晚宴的时候温吉德终于出现在巴努·胡勒延的众人面前,对于哥哥的重新出现,努卡尔是十分高兴的,要知道在强撑着身体和蒙兀特人敲定了议和事宜后,温吉德在济尤勒的葬礼上极度晕厥过去,而后直到现在,要么把自己关在寝宫,要么独自一人坐在大殿,每天除了一点点保持身体不被饿垮的最基本进食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和别人说过。
在众人的目光下,温吉德神色如常的坐到了主位之上,随后示意酒侍和女仆给自己端来想要吃的食物,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改变过。
努卡尔也有些感觉到不对劲了,哥哥的表现平静的有些诡异,这让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于是努卡尔小声试探了一下温吉德的反应,而后者也如往日般笑脸相待,这不禁让努卡尔感觉有些发毛,但是不等他进一步试探哥哥的状态,温吉德率先开口问道
“最近国内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
努卡尔愣了愣,刚到嘴边的话语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重新说出口的,变成了例行公事般的汇报。
“国内的经济在战时有一定的发展,但大部分是别的国家对撒拉纳售卖一些战时用品,诸如铁器,粮食,纱布,战马等,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部分的贸易给我们带来了不菲的关税收入,想必等到夏季结束,我们从商人头上收取的税收也能够增加不少,其他的倒没什么很值得关注的地方,哦,对,奴隶的数量有所减少,随着战争的进行和新军的排练,我们从很多奴隶主那边购买了不少的奴隶,但我们没能从战争中为他们带来更多的补充劳动力的奴隶,这也导致我们在一些地方上的地主和奴隶主有所不满。”
温吉德嗯了一声,一边吃着盘子中的乳鸽,一边思考了一番后说道
“瓦兰迪亚人那边不是和巴旦尼亚在打仗吗?他们那边有没有战争俘虏可以出售?”
努卡尔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我们的商人询问过瓦兰迪亚的一些领主了,但很可惜的是,他们宁愿留下这些俘虏作为自己军中的苦力,或者等待战后带回自己的领地,也不愿意将他们转手卖出去……”
顿了顿,努卡尔斟酌着开口劝道
“其实,哥哥,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您商量一下,如今,整个大陆都不再倾向于使用奴隶作为取代自由民的劳动力,而我们生产力过度依赖奴隶的缺点也逐渐的显现出来,我的想法是,是否可以给这些奴隶逐渐博取一个自由民的身份来进一步激发和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让他们给我们创造给多的财富,而不是继续给他们戴上镣铐,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让他们整天如同牲口般麻木的生存下去。”
温吉德闻言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努卡尔,面无表情回答道
“我的弟弟,你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奇思妙想,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你说的很好啊,座右铭往往比奴隶更加具有活力,但是如果我给那些奴隶解开镣铐,我又怎么能够继续保证那些奴隶主和地主对我的忠心呢?”
努卡尔张开嘴微微愣了愣,最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的他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咱在今天的那两波使者吧,撒拉纳也已经很久没有在同一天接纳过来自两个不同国家的使者了。”
温吉德说罢看向努卡尔,努卡尔明显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兄长不会过多理会这些事务,甚至对此毫不知情,然而他终究是忽略了稳坐苏丹之位多年的温吉德的心性。
站在父亲的角度,他确实对于儿子的离去感到悲痛不已,然而于他这个位置而言,族长的身份肯定是要还排在父亲之前的,因此温吉德最终还是重新将自己的悲痛和软弱隐藏了起来,重新披上了他身为阿塞莱苏丹的外衣和面具。
“是的,今天帝国和瓦兰迪亚的使者都前来希望拜会您,只不过我让他们暂且先回去了,您打算定某个时间去见他们吗?”
温吉德点了点头,想了想道
“就明天吧,也不用让他们分开来了,就一起见吧。”
……
努勒丹是乌格巴堡下辖村庄乌格巴村的一名奴隶战士。
名义上,这座盛产椰枣的富饶村庄属于阿塞莱的埃米尔奥赞,然而实际上,由于毗邻大城撒拉纳,贸易上的依赖和巴努·胡勒延苏丹身份的加持,使得这座村庄的地主头人更加倾向于支持苏丹温吉德,而对此,同为苏丹支持者的奥赞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这些头人和地主按时按量给自己上交足额赋税就够了。
努勒丹原本是沙漠深处的贝都因流民,在奥赞埃米尔带军对附近一带的贼窝进行扫荡后,许多举手投降的同伴都被奥赞大人手下的士兵塞进了银矿矿场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他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因此则随同队伍中的妇孺一起被送到了乌格巴从事采摘的工作。
努勒丹一直都不在意他自己的奴隶身份,甚至由于年轻力壮而颇受地主青睐的努勒丹还常被村里居民所尊敬,加之他的父亲被送到了矿场工作,此生直到累死,榨干身上最后一丝价值之前都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因此年幼的努勒丹一直和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
孤儿寡母的组合总是容易遭受白眼,但幸运的是,地主扎拉克是一个拥有着慈爱之心的宽厚之人,他不仅减轻了自己和母亲每日限定的工作量,还给予了两人足够的食物,并且对于那些口出狂言侮辱他们娘俩的人,扎拉克也从不姑息。
扎拉克的行为让努勒丹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也让这个年轻人对这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地主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和感激之情,长大一些的努勒丹被地主安排进了自己的护卫队,并且凭借着年轻矫健的身手坐上了护卫队副队长的位置。
努勒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奴隶身份有什么不好,在他看来,这里就是他的家,而他的母亲也一直对扎拉克老爷的宽厚感恩戴德,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的儿子要他好好为扎拉克老爷效命。
这样平静的生活随着蒙兀特人的到来而出现了一丝涟漪,一开始,只是村里很多年轻人都被征召进了埃米尔老爷的部队赶赴前线作战,这些人的家庭大多是有产富农,因此也是作战的主力,而地主们的奴隶也被埃米尔以市场价格购买走了不少,埃米尔给他们披上简陋的布甲,一些有点作战经验的强壮奴隶则被披上环甲或者战马,成为了马穆鲁克的一员。
努勒丹是幸运的,地主并没有把他也加在交易名单里面,而是选择让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隶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保护自己的安全。
往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由于村里青壮年们都被征召进部队,缺乏劳动力的村庄常常无法完成工作,每当这个时候努勒丹总会自告奋勇的上前帮助那些村民,但他更多的还是帮助打理自家老爷的农田和椰枣园。
而在努勒丹看来,这些工作都是值得的,并不是因为每次他的辛勤付出总会获得一两枚铜板的象征性奖励,对于努勒丹而言,更重要的是他能得到扎拉克老爷的一番夸奖。
后来前线的情况传回,苏丹战败了,并且和金帐汗国签订了和平协议,但这跟努勒丹没什么关系,他依旧过着以往的生活,帮助老爷打理他的田产,训练他的卫队。
后来,侥幸从前线残酷的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马穆鲁克战士和自由民士兵们回到了乌格巴村,他们个个身上都多增添了几道伤疤,甚至不少人都无法保全自己完整的躯体,断腿断手的不胜其数。
努勒丹看的心惊胆战,同时也更加感激老爷当年没把自己送上战场,但村子里面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紧张,尤其是在几名地主老爷联手将那些已经肢体残缺的奴隶悉数赶出村庄后。
那次行动,努勒丹也参与了其中。
那些绝望的奴隶跪地恳求老爷网开一面的场景在他脑海挥之不去,那些他能叫上名字的人此时涕泗横流,极近卑微的趴在老爷们脚下,可得来的只有身旁护卫们毫不留情的拖走。
而他所熟悉的,仁慈的扎拉克老爷,全程都是冷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那些奴隶的身影落寞的消失在了沙漠和戈壁的深处。
那天过后,努勒丹整晚整晚辗转难眠,他开始怀疑起自己过去十几年建立的价值体系,他开始怀疑起奴隶存在的意义,他开始怀疑起他们这群人对于奴隶主而言究竟算什么。
直到那一天,那个满身伤疤,听说伤的最重,却幸运的没有断手断脚还带走了好几个敌人性命的巴尔科拉找到了自己,他是一个帝国人,他所效忠的执政官的失败让他被奴隶贩子卖到了遥远的沙漠,而他找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让努勒丹手忙脚乱震惊不已。
他说,他们奴隶要为自己的自由而战,反抗奴隶主们残暴的统治,越过边界线加入正在推行奴隶解放运动的西纳哈撒行省。
努勒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对方的提议,然而巴拉科尔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便告别了自己。
第二天,当见到扎拉克老爷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向对方告密的想法。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那些熟悉的人脸上悲痛不已,涕泗横流的场景。
接下来几天村庄里平静的有些诡异,努勒丹原本以为巴拉科尔他们的计划不了了之了,然而那一晚,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屋外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却将他惊醒,他明白,奴隶的暴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