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许鹤州便被宫里的来人惊醒,说是江皇后找他有要事商议。待到了上阳宫,便看见她脸色阴沉地坐在丹樨之上,身边的太监宫女们都面露惧色。这跟之前许鹤州对她的印象相差太远,记忆中的太子妃总是温和守礼,面带笑容的。
见许鹤州来了,江皇后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小太监裕德。一面说:“你把刚才的话跟雍王殿下再说一遍。”
裕德那张清秀的脸蛋上印着几条手指印,看样子已经遭受了掌掴。不过尚且还算镇定,尖着嗓子道:“奴才谨遵皇后懿旨。圣上于上月初出宫巡视,偶然机会认识了一个叫钱小小的雏妓,此女在朱雀胡同里有一处宅院,距离咱们皇宫不算远。于是圣上经常在晚上宫门落锁前乔装成掌事过去找她,第二天天亮之前再回到宫里。”
许鹤州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都有谁参与其中?”
“回雍王,这个一直是李总管经手的,奴才也是听命行事呀。”
“那你去过那里吗?”
裕德摇摇头,道:“奴才只是负责给圣上准备衣服等一应事物,送到宫门口便不让奴才跟随了。”
江皇后怒道:“大胆的奴才!要不是昨日用大刑也问不出这件事!也问不出你师傅跟你这起子奸佞之人!”
一面对许鹤州道:“昨日殿前司责问圣上身边之人,有一个宫女扛不住大刑,说出了这个秘密。估计圣上是前晚出宫,去朱雀胡同的时候失踪。我已经派人前去那里寻找。不过本宫还想让雍王殿下前去帮忙,此时周毅正在那里。你二人速速查明那个贱女的居所,尽快把圣上找回来。”
许鹤州心里惊诧不已,这个永嘉帝真是玩出了花了。宫里的妃嫔宫女还不够,还惦记着外面的弱水三千。那他总得顾及点身份,找个良家女子吧?谁知道竟然来者不拒。
一路上他思忖着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越来越感觉这恐怕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想到此他不由得心中发沉,思考着今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局面。
周毅远远便看见了他,急忙过来见礼。许鹤州忙道:“周将军毋须多礼,皇后娘娘派我过来协助将军查清此事。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殿下,城防营在昨晚便来到了此处,封锁了这条街道的出入口,现在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过还没有人说认识那个叫钱小小的妓人。”
“雁过留声,人过留影。除非这个人就是专门为陛下准备的。即便如此她平时也需要生活,下人的采买往来,应该都有人见过。”许鹤州道,一边顺着朱雀胡同的街道往里走。
一路上他注意观察着两边住宅的情况,直到了胡同的末端。许鹤州见此处幽静,少有人来往。附近有几家貌似暗娼的私宅,门口都有小厮看门。他想了想,对小安子耳语了几句,便跟周毅去前面的茶楼喝茶。不多时,便看见小安子带着一个瘦弱的青衣小厮走上来。那人看着有些猥琐,眼睛里却精光外露,一看便知不是个老实的人。
等他来到两位官老爷的面前,不用小安子提醒,便跪下叩头,嘴里喊道:“官老爷,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呀!别抓我!”
“你不用慌,”小安子道:“就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当着大人的面再重复一遍就行了。”
那人壮着胆子抬头打量了一下二人,见其中一人冲他点点头,面色和善,于是略微放下心,道:“回大人,小民刘良,是那边云舒坊的门房小厮。听这位爷刚才说的那些,奴才想着也许大人们要找的那个花娘,可能就是前面不远处的百乐坊的那个小小姑娘。她家老鸨姓钱,所以她的姑娘们随她姓的比较多。”
周毅连忙给手下示意,让他抓紧过去看看。
刘良道:“那个钱妈妈平时凶得很,我有几次从他家门口经过,多看了几眼,有次她看见了便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她家的姑娘不多,可都是极美的人。我们私下里议论,都说这一溜私门子,当属她家姑娘最上乘。”
周毅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就是钱小小?”
“官爷,最近一段时间就数她风头最劲,说是年初刚刚及笈,等着找金主开苞呢。后来听说找到了一个,不过特别神秘。大家伙都没看到过,听说是有钱有势的员外。有一次我家那个婆娘给她们浆洗衣服的时候,险些撞见,护卫的仆人特别凶,差一点就要打杀我家娘子。说是不怀好意想要偷盗,多亏了屋子里的小小姑娘听见了动静,帮着说和,才保住了命。”
“就这些?”
“昨天早上我当值,看见他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钱娘子忙前忙后的。她平时凶得很,大家谁也不愿意触她霉头,不过猜测她们大概是出远门,拿了好些个东西。这条街上的人我们都彼此熟悉,除了新来的姑娘跟恩客,也就那几家人家。”
许鹤州点头,这个小厮还是挺会推理的。他问道:“你知道钱娘子跟这个小小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这个不知道,奴才是去年冬天来的,她们当时就在了。不过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姑娘,那些老鸨也是要等到姑娘及笈可以接客才对外推荐的。”
周毅道:“你可见过小小姑娘?”
“远远地见过几面,看不太真切。皮肤挺白的,个子不高,挺瘦的。”
“还有吗?比如说脸型,眼睛,嘴巴什么的?”许鹤州追问道。
刘良回忆了一下,道:“奴才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不过我家婆娘可能见过。”说罢期期艾艾地也不动地方,也不说自己家在哪里。周毅见状刚想大喝一声,许鹤州冲小安子摆了摆手,示意再给他一些银钱。周毅道:“这些刁民,不打到身上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问个话还遮遮藏藏的不痛快。”
许鹤州道:“周大人自然光明磊落,看不上这些市井小民的算计心眼。不过就是些小钱,正值灾年,他们也不容易。”
那个小厮抬头看了一眼许鹤州,道:“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周毅呵斥道:“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别的你少打听。快快把你家的婆娘叫来。”说着吩咐亲兵跟着他,务必把她老婆给带过来。
刘良唯唯诺诺地躬身行礼,转身走了。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去百乐坊探查的跟刘良一伙前后脚回来了。刘良的媳妇比他个子还高,人高马大的,看起来颇为彪悍。可能是由于常年给人浆洗衣服,双手粗糙,皮肤有些地方还有皴裂和冻疮。
她大大咧咧地行礼,一边大声地道:“民妇刘爱莲,不知道两位官爷今日找民妇来所为何事呀?”
周毅道:“你可认识白乐坊的钱鸨儿和她家的姑娘?”
“说不上几句话,那人狂着呢,不爱搭理我们这些人。”
周毅喝道:“好好回话,仔细皮肉受苦!”
刘爱莲急忙低头,稍微收敛了一下,道:“回大人,民妇不太认识,就是收送衣物的时候见过。”
“那你说说,那个钱鸨儿和小小姑娘是什么样子?”
“那个钱妈妈好像就是当地人,说起我们这边的土语来可是流利。年纪大概四十来岁,大眼睛,嘴皮子很薄。脸上经常贴着药膏,不知道是哪种病。那个小小姑娘是个心善的人,还救过民妇的命。长得很漂亮,就是年岁小点,身量不高,还是个孩子。”
“那你好好说说她是怎么救的你的命?”许鹤州道。
“上个月末的早上,民妇去百乐坊送衣裳,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中年男人往外走。那人穿得很是朴素,看着就像是仆人的样子。我一时好奇,就多看了几眼,没来得及回避。我想着谁家仆人那么大的谱呀?可是他那个侍卫一脚便把我踢到墙角,抽出刀来就想砍杀我。我大声喊叫,还是屋里的小小姑娘扑出来拦住了他。说是不要妄造杀孽,那个仆人样的人才下令放过我。不过让我发誓,日后要是说出去定要杀我全家。”
说到这里她转头狠狠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道:“要不是这个挨千刀的提出来,民妇是万万不能说的。”
接下来周毅让人仔细地问她,关于那个中年仆人样打扮的人的样貌,说的跟永嘉帝差不太多。许鹤州跟周毅对视了一眼,心中便确定了宫中那个流言的真实性。至于小小跟鸨儿的画影图形,已经根据刘娘子的叙述画了好多张,分发个处。
而前去百乐坊的人回来说,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更加证实了走的人就是钱鸨儿。也许永嘉帝就是昨天早上坐在那轿子当中被带走,可是用的什么方法,暂时还不知道。知道了离开的时间,周毅连忙让人到几处城门问话。看看那个时间段如此行迹的人是从哪个城门离开的,如此才好追踪。
等忙完了这些,许鹤州打算回宫复命,周毅拉住他道:“殿下不急于这一时,此时已过午时,不如咱们先去吃点饭,顺便等一等消息?”
许鹤州犹豫了一下,随即道:“如此便听周将军的。”
两个人走到不远处的一处酒楼,吩咐小二上了一些酒菜。许鹤州想着一会需要回宫复命,便以茶代酒。周毅见状便也没有喝酒,跟着他喝茶。许鹤州见他喝的不甚痛快,道:“周将军是喝不惯?”
周毅道:“我老周从来就是以酒代茶,今日要不是这件鬼差事实在是重要,我老周才不喝茶水。这劳什子又苦又涩,啥喝头呢?”
许鹤州见他直爽可爱,道:“将军如此心性,倒让我想起一人。”
周毅道:“属下知道殿下说的是哪一位。可惜了白将军那样的英雄,没死在沙场,倒是死在了宫闱。”
话中的惋惜痛心,分明可见。
“我老周舔脸说一句,白将军生前也是我的好朋友。虽然相聚的次数不多,可是每次都是酣畅淋漓。”说罢冲着许鹤州道:“如今我那好友只剩下那三个孩儿,总算是留下一点骨血。我老周别人就不提,只是那个丫头,”说罢他瞟一眼许鹤州,接着道:“谁要是让她受一点委屈,我老周不知道便罢了,要是让我发现,一定饶不了他!”
许鹤州气笑了,揶揄他道:“谁也不行?”
“殿下休拿皇权压我,臣虽然不得不遵从,但是臣也有臣的办法。”周毅执拗地道。
许鹤州知道他是说话给他听,告诫他不要亏待了玥妍。也许话语有些难听,不过好在一片赤诚,他并不介意。他望向周毅道:“周将军一片赤诚,不论是对国家还是对友人,让本王心生敬佩。本王也有意相交,就是不知道周大将军是否抬爱呀?”
周毅抬起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看,见他毫无退缩之意,道:“臣之前见殿下整天嬉笑玩闹,以为是稚子;哪成想肃州一战竟也不输于你皇兄。潜龙在渊,一朝飞升,我老周愿意陪伴殿下左右,效犬马之劳!”
许鹤州想不到他竟然有如此想法,心中吃了一惊。他还从来没有向这个方向想过,今日经周毅一说,恍然间点破了朦胧的迷雾,仿佛给他的未来指引 了一个方向。
“周将军,您今日说的话,本王记在心中。将军待我之情,绝不敢忘!今日咱们暂且以茶代酒,把酒言欢。若有他日,一定不负所托。”许鹤州诚恳地道。
周毅听完,心中大定。今日大齐之形势,确实需要一位明主。之前白将军曾经跟他闲谈史书战记,他记得虽然不多,但是每逢乱世必出明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所以趁着今日的机会,他先故意言语相激,谁知雍王胸襟极为宽广,并不介意。想来如今既有能力又有心胸,以他现在所了解的,心中愿意拥护的只有眼前的这位六皇子了。所以他表明了心态,也不怕他告密或者反复。
这份坦荡与托付也同样感动了许鹤州。这份沉甸甸的许诺同时也是一份期许,是鞭策,是提醒他今后的路怎么走,才不至于辜负如此重托。周毅这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