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的儿子,以后就要叫陈品严,一定要严格约束自己的品德!”
那时候的我,只会感到被高高举起所带来的恐惧,而那一串串让人听不懂的“咕噜声”,就是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个工程师,是个“眼高手低”的工程师。
关于他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他,整天都在痛骂,痛骂着那些为了钱而昧着良心作假的同行。
然而,就是他这样正直的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我们家从京城、搬到省城、再搬到县城,然而,依旧没有一个项目愿意请他这样一丝不苟到可怕的工程师。
虽然是工程师,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和工程师有关的工作。
他送过水,在我懵懂的年纪里,我是不愿与他见面的。
每次在楼下沙地玩耍的时候,他总是会骑着载满水桶的三轮车路过我的身旁,亲切地喊着我的小名。
而那些本来就心怀恶意的“玩伴”们,也会跟着瞎起哄,骂他是废物,学他那京城的口音,喊我的小名。
第一次被骂的时候,我还满怀羞愧的为他解围,把那个大我两岁的孩子给打趴在地。
可是,当他拽着我来到对方家门前道歉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眼眶发青的孩子,嘴里明明就是在嘟囔着:果然是个废物。
从那之后,就连我这个儿子,都不会去维护他了。
他打过零工,在我刚刚上学的那个年纪。
每天早上比我醒得要早,回来的时候,我也已经睡下了。
他从来没摘下来过他那副老气横秋的琥珀眼睛,他总是说,那是奶奶送给他的礼物,为了庆祝他考上了博士,从最好的眼镜店里给他定做的。
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是他话最多的时候,人生道理、学习方法、就业方向……他总是在对我说些听不懂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小啊,不知道他的话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很烦,明明就是一个零工,哪来的那么多大道理?
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的叔叔。
一个肥头大耳,留着彪悍的光头,好像动画片里的八戒;另一个又高又壮,光和他对视,就能吓得我做一夜噩梦。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父亲他只是把我赶进了卧室里,让我别出来。
可是,妈妈明明炒了那么多好菜,凭什么不叫我出去?
说实话,他也是笨,居然没有锁门,如果他当时锁门了的话,我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陈老弟啊,我这有个工程,缺个负责人来签字,我看你家这条件…啧啧,以后能养活孩子吗?”
“不好意思啊曾总,我实在是不能为你作假,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滚你妈的!别给脸不要脸!”
壮叔叔抓住了父亲的衣领,那宽大的拳头也早已瞄向了他的鼻梁。
他也紧盯着壮叔叔,丝毫不怯懦。
我之前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么坚毅的表情。
“好了好了,他不愿意的话,咱就别强求了…只是,你想好了啊,陈行正,你现在可是住在老子的小区里。”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桌好菜居然连动都没动,真是可惜。
只是,从那天,我们家的噩梦才开始降临了。
“你惹到什么人了啊?”
一大早,我就被母亲的尖叫声吵醒,明明才六点多。
“…大概是被人认错门牌号了吧。”
我忍着睡意来到卧室门口,却被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惊醒。
并不牢固的防盗门外,满是肮脏的污物,有些浑浊的黄水已经渗进了玄关。
我们家,被人泼粪了。
“快报警吧。”
“别,我先去物业问一下吧。”
父亲安抚好母亲后,就离开了家门。
我提着枕头,呆呆的看着他们。
我不知道父亲在物业那里经历了什么,但是,他回来的时候,那副他从来没有磕到碰到过一次的宝贝眼镜,就在他那乌青的眼眶前,完完全全地碎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报警!这些物业的人是疯了吗?”
“别报警…别报警…是我自己摔得。”
那是个向来只会咧着嘴大笑的父亲,第一次摆出了如此哀愁的表情。
……
“出来!出来!来!”
我被拽了起来,从睡梦中,也是从冬日的被窝中。
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就已经被拽到了单元楼下面。
在我身边,是只穿了睡衣的爸爸妈妈,在七八个大汉的威胁下,孤独地跪着。
“今天给你们点教训,管好你家娘们!”
那个来我家吃过饭的壮叔叔,端起一盆浑浊的液体,满脸嫌弃地泼到我们身上。
我不知道,最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冷,还是刺鼻的恶臭。
“今天先拿粪水,下次可就不知道是开水还是硫酸了!”
“看什么看!402的!再看你也下来试试!”
留下几句肮脏不堪的垃圾话后,这几个大汉,居然就这么有说有笑地走了。
回到家后,一向坚强的妈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为什么不报警啊?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我一会就给曾…曾总打电话…我答应他,给工程作假…只是,千万别报警…他说过,如果我们敢报警,他的小喽啰,就会…”
他的原话,似乎是那样说的,如果父亲敢报警,他的小弟,会抢着来杀光我们一家三口,并且去自首,然后,曾总就会给他家一千万。
他那些小弟,都是最低级的能力者,是比混混还可怕的还坏的家伙。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究竟背负了怎么样的痛苦…一面是家人,一面是信念。
看样子,信念最终还是输给了家人。
从他放下电话后,他,就再也不让我们提起陈行正这个名字了。
他说,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行为端正的人了。
也是从那天起,我们家再也没有受到过任何折磨,而且,越来越多的钱,被汇进了父亲的账户。
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用过那张早已蒙尘的银行卡。
渐渐的,我忘记了那段看不起他的童年,打心底认可了这个父亲。只不过,年轻的我,又怎么会理解父亲的苦衷呢?
那个清贫,但是永远微笑着的父亲,永远地消失了。
“儿子啊,无论爸爸以后怎么样,你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陈品严,一定要严格约束自己的品德啊。”
他总是那样语重心长地说,直到我十六岁那年。
那一天,隔壁县的一座居民楼坍塌了,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是,从父亲那慌张到铁青的表情中,我还是能看出来些端倪。
那一夜,他打了无数通电话,翻出了无数叠文件,母亲让我不要担心,乖乖睡觉。但是,那一夜,我们一家三口,都彻夜未眠。
第二天,夏天的凌晨,本该微亮的天空却因为雾霾而迟迟不肯放明,父亲一大早就离开了家门,当然,我这个高中生要比他起的还早。
他没有吃饭,没有洗漱,紧紧地抱着文件箱,疑神疑鬼地跑下楼,钻进车里。
我当时,是因为什么,才对他的行踪如此清楚呢?
哦,对,我那天,躲在了他的后备箱里。
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我只是单纯想要知道他要去哪。
嗡,嗡。
我感受着发动机的轰鸣声,那声音盖过了我急促的心跳,然而,汽车并没有和我想象的一样如期发动。
我听到,那个早该忘却的粗糙嗓音:“哟,工程师?去哪啊?抱着这么大个手提箱?去报警?他奶奶的,你怎么敢的?让开。”
“不,不是,我是要出去…”
没等父亲说完,一声可怕的闷响,传遍了整个车身,我不敢抬头,不敢去确认这是什么声音。我只知道,父亲他,凶多吉少了。
“你们两个上来,曾总让我们处理掉他。”
直到汽车再次发动,我才敢松开咬紧下唇的牙齿,疼吗?我不知道,我捂着那几乎要被咬穿的嘴唇,无声地痛苦着,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的脸因为痛苦的扭曲而完全抽筋,但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疼呢?
是因为心痛盖过了身体的痛吗?
那种窒息的痛持续了两个小时,直到车停为止。
“他还活着吗?”
“还有口气。”
“直接扔进去吧,走,抬过去。”
哐,哐。
车门的开关声将我从完全空白的思绪中震了出来。
我强忍着那由内而外的痛觉,逃到了车外。
这座红砖堆砌,四周长满了杂草的旧房外,满是灰黑色的灰尘。我躲在铁门后,看着他们,将破布一样瘫软的父亲抬到焚尸炉前。
这里,是他妈的火葬场!是火葬场啊!!!火葬场啊!!!
我捂着嘴,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居然能清楚地看到父亲的脸。
他的嘴唇在颤抖着,涣散的瞳孔被泪水包裹,我看到,他在对我说,他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活下去。
我不敢看了,我不敢看到他是如何被抛进焚尸炉的。
所以,我跑了……
如果,那个时候的我,就有了现在的能力的话,我就能救下他来了。
我无助地奔跑着,在不认识路的情况下,拼命地奔跑着。
从一个凌晨,到另一个凌晨。
我,站在了那个熟悉的楼房前。
漆黑的夜空下,那扇熟悉的窗户,依然散发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黄光。
可是,我那熟悉的家,却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也一直守在窗前,等待着我的归来,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又似乎是什么都知道。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这么晚回来了。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带着我所熟悉的一切,搬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唯一留下的,只有那张依然蒙尘的银行卡。
……
我忘不了父亲的遗愿,他让我活下去,那我就老老实实地活下去。
我忘却了仇恨,忘却了童年,只记住了那句:你要像你的名字一样,严格约束自己的品德。
几乎失去了一切的我,就是靠着这句话,完成了高中的学业,考入了大学,考取了工程师资格,成为了父亲那样的人。
二十五岁那年,我依然漂泊在各种招聘会上,我这时才理解了父亲的感受,理解了他的伟大,成为了,第二个他。
那天,又是一个雾霾天。我又一次与工作失之交臂,心情与天气的双重催化下,我又想起来了那个被尘封的记忆。
父亲啊,我该怎么办?
“那边的孩子,汝好像,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一个噪音般嘈杂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打乱。
昏暗的小巷边,坐着一个身披白袍的神秘人,他并没有遮住脸,但无论我如何去努力,都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但是,我可以确定,他没有张嘴,而是在用心灵与我交流。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汝,想复仇吗?”
“你是什么人!”
我试图去抓住他,可是,我的身体根本不停使唤。
“汝,想要受赐能力吗?”
“你到底是谁?你都知道什么?!”我嘶吼着,可是,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像是看不到我们一样,无视着我的存在。
“吾只问最后一次,汝,想要复仇吗?”
“请,让我复仇。”
……
2301年夏天,我获得了这个无名的能力,我那复仇的意识,化为了实体,它可以远离我的身体至少一百米,并且发射出无形的子弹,处决那些身怀罪恶的人。
内心的罪越重,伤害越是致命。
然而,在我正式复仇之前,我需要把我的能力训练到完美,这样,才能处决掉那个该死的曾佛。
2302年初,我看到了一则通缉令,身为一个社会渣滓的小偷,居然还敢入室杀人?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无论日夜,终于,在2月1号的凌晨,我成功击毙了这个混蛋。
那之后,我躲了一段时间,在发现能集会并没有能力抓到我之后,我才放心大胆地为这个社会打扫垃圾。
我,名为陈品严,而我那复仇的实体,名为:无名义警!
长乐县的人都畏惧我,但我并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就像为了养活家人而送水的父亲那样,我所在乎的,只有家人,和那为了家人的复仇。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曾佛,他靠着我的父亲,挣足了钱,他这十几年,用足了力气,把自己的所有涉黑行径给洗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当时他最亲信的小弟,都被他赶到了那栋害死我父亲的火葬场里,当上了一名看似老实本分的火化工人。
那天,我找回了父亲的手机卡,将曾佛骗到了工地上。
“曾佛,你还记得我吗?”
我看着那熟悉到让我日思夜想到恨不得现在就活生生把他整个脑袋咬碎的肥硕脑袋,他剃了干练的寸头,充满戾气的眼神也收敛了许多,但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伪装。
“你是什么人?怎么用的陈行正的电话!”
曾佛用恐惧地眼神打量着我,多么可悲啊,无论他有多少走狗,无论他有多结实的身体,在我这样的能力者面前,终归只是一只可悲又柔弱的仓鼠。
砰!
无名义警射断了早已悬在他头顶多时的绳索,数吨重的钢筋重重地落在他的头顶。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却丝毫不觉得恶心。
毁掉了我的一切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死在了我的面前,我却丝毫不觉得开心。
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空虚。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机械地打扫着长乐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我内心的空虚。
我不知道,是我在控制无名义警,还是无名义警在控制着我。
……
陈品严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
仿佛有一万只眼睛在偷窥着他。
“嬴以威,你为什么要放我走?为什么?”
他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每重复一遍,那窥视的眼睛遍会增多一双。
终于,他猛地坐了起来,汗流浃背。
“不行,我还是得跑。”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就在他的手已经放在门把上的一瞬间。
母亲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
“想家的时候,妈就去看你,无论你到了哪,妈都能找到你的。”
“嗯。”
他咬紧牙关,像十六岁那年一样,强忍着滚烫的泪水,与这熟悉的家再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