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戏台上唱着戏,打着鼓拉着二胡,时而压过人声,时而穿过人声,轻轻松松就添了些热闹的风味。
面前这个高大的人,影子黑压压遮全了她的视线。
太压抑了。
上方突然透过的光线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人脸上的刀疤……?好像有点印象。
一时去想,脑中倏地闪过几个片段,每一个都是眼前这人惊恐万分又狼狈的模样,顿时脑子就跟被抽了一根筋一样,升起一阵刺痛,终止了那思绪。
她好像时常这样失忆又这样四处游荡。
能想得起来,上次醒来后,在萧尚君手底下打过几年仗,帮着养了一些兵,就那区区几年,哪来这么深的感情,长离想到。
依照黑石的说法,距她上次挂掉……之后,好像有三十多年了吧,这人看模样又还年轻。
模样年轻,嗓音却雄厚威严,像是历经沧桑的中年人。
玄乎?
大概率非人。
瞧见他朝着自己身侧的两位便装皇亲行礼之后,就像是得了他们的默许一样,便猜到这小子多半是女帝派来的。
她还记得,在边疆那些年抢过一位被狼妖打得半死的大人物,之后还死了不少兄弟。
两年后又回到了皇城,才终于见到了那叱咤风云、敢爱敢恨的女帝。
被人引荐推上了明堂,看着她杀功臣斩佞臣,看着她一步步稳定自己的朝野,看着她怎么冷淡的看着……仅剩不多的十多位亲戚自相残杀。
转念又觉得奇怪,这胡兵是她打仗那些年收的一些兵,现在该是更新换代好几批了吧。
不过虽是她收的兵,但最高位却不是她,是她回城半道上救的一小兵,后面得了势还被萧尚君忌惮过,胡兵便去了一半势力守边疆。
她就是那一半去边境的……
那年军中生活还真是艰难,缺药少粮,死伤无数,尸骨遍地,百余里城外驻扎的残兵破将,也想着攻进皇城,残兵破将……闻言有些可笑。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的营帐外,总是坐着一个独自泄愤的落寞帝王身影,她隐了身靠在树上,年轻的女帝就在隔壁树下。
刚好可以看到帝王在营帐内绞尽脑汁、彻夜未眠,与众多老少将臣唇枪舌战,争个脸红脖子粗。
她只是在树上,为她挡了雨遮了风,热了就送凉风,冷了就……哎…有她在,不会冷的……
于她而言,不过就是顺手的事。
几年过后,几批不怕死的猛将就跟雨后春笋一般,在草民中冒了头,在妖界喝醉后,寻人卜卦问了天,天说派人下来过险关,这帮将才便在战打得差不多的时候,就相继战死,唯独胡军留下来。
夺国那天,女帝把总营帐和数万狼妖尸骨连同那棵她最爱躺的树,一把大火狠狠地烧了。
长离远远的看着这大火,吐槽道:还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帮你遮风挡雨这么久的树,你怎么能趁她离开一会就把树烧了呢。
不过唯此,军中士气大振,百余里地直逼皇城。
扬鞭策马浩浩荡荡逼攻大堂,在数万兵马的怒吼声中,仗剑生擒了那狼妖。
后面跟土地吐槽女帝的时候,还时常骂她心是铁做的,自己孩子不要就算了,连恩树都要烧死。
还好自己那时没在那棵树上睡觉,不然醒来就是躺在一片灰烬中了……
“不知阁下找那位何事啊?路上若遇上我可代为传话一声。”
被这小子的一 声大喊,周围嘻哈杂语顺势就暗暗弱了下来,偷瞄着查看这边的情况, 估计谁都摸不清头脑,长离跟往常一样礼貌性的嬉皮笑脸回话。
她这回话,对面倒有些惊了,连忙撤下手,道:“末将贺棠新,看姑娘与我家将军有几分相似,以为……故人归…”
“啊啊啊,原来是官府的人,草民见过官爷!”长离学着那市井小二贱兮兮的口吻,拱手行礼道。
惹得桌上几人噤了声,谢文柳在餐桌上问道:“刘居延,你认识他呀!”
长离用着刘居延这一身份到处走会方便许多,她打算到时候再随便说个来处,说个去处,把问这些话的人都打发了就行。
刘居延:“不认识,你以后也许会认识吧。”
随后又隔了醉醺醺的欧阳横林凑过来,咬着耳朵小声说道:“那这仨大佛来干什么?谁请来的啊。”
他说的大佛,指的是萧文简,加恪,顾右贤。
刘居延配合着,捂着嘴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虽然插嘴的小孩不礼貌,但是谢文柳这次就格外讨她开心,没人理贺棠新这人,那就让他尴尬会,然后识趣的走开就好了。
“既然……那多有叨扰了,末将告退。”
随即急匆匆的拱手,扭头便大步往门口离开。
“哎哎哎,官爷这就走了!要不留下来吃两口……”计划得逞,刘居延压不住翘起来嘴角逗道。
下一分钟她就笑不出来了,垮下来了那脸,尴尬的反成她了。
贺棠新顿下脚步,转而扭头往回走,拉开一凳子坐下了,颇有礼貌的露出大白牙之后,中气十足拱手道:“那末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小二便过来添了双碗筷,贺棠新顺过就吃了菜,连连夸道:“好吃好吃,诸位也吃,在下与诸位也算半个兄弟了,不必客气。”
长离在心里呐喊,真的是人不要脸。
天—下—无—敌—呀—!
谢文锦说道:“在民间酒楼里有所耳闻,胡乱将军虽有勇有谋,立下汗马功劳,有那国中战神之称,却不爱兵,行为懒散,似乎不受人尊敬,你这老兵为何这般。”
贺棠新衣领的位置绣着没有章法的三条不规则的图案,脸颊处一道淡淡小小的刀疤,半长的刘海稍稍遮住些眼睛。
这贺棠新身上的衣着看着粗糙,实则绸缎细腻非常,配上那张俊脸,凭白给这糙汉子多出几分贵气。
沉默良久之后,贺堂新道:“实不相瞒,我家将军,大部分时间……”他顿了一下,倒引起了几人的好奇心。
“有些呆傻。”
谢文柳惊道:“呆傻!”
静默几声后,嘟囔道:“傻子管人,能管得到人吗?”
贺棠新:“管不住。”
杨子文:“那……”
贺棠新:“她不需要管这些杂事,自有人替她把那些杂事干了。”
看贺棠新有意掠过这个话题,杨子文也没再追问。
“谢兄方才说,为何这般忠心,那时兵荒马乱的,没想那么多,跟着也就是个不饿肚子,寻得庇护,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有个归处,长久的相处……”
贺棠新顿住,深吸了口气,继续道。
“便如亲人一般。”
“失态了,诸位,你们也别光听着,一起吃顿吧。”
刘居延没什么胃口,就听着客栈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语,那处正在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
最初的相逢各自独立,离别之后又相逢的声泪俱下。
戏语的最后,还是两人分道扬镳,这何不是一种喜极而悲呢。
刘居延心不在焉的喝着酒水,脸上挂着笑脸面对一群人。
刚随意吃了些辣菜,回到房间又猛喝了几口茶漱口,才去嘴里那股辣味洗去。
萧关也真是大方,小小的客栈就被她给包了下来,她终于不用再跟常明朗挤一张床了。
那姑娘抢被子,半夜能把刘居延冷死。
所有的所有,顾右贤都摸不清头脑。
这一天真的是他过得最憋屈的一天!
他匆匆忙忙赶到客栈,查看人是不是安全的回来了,他厚着脸皮在客栈整整等了一天,刘居延倒好,一整天都跟人家待一块去了。
萧文简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冷眼,身边那人格分裂的侍卫还跟个哑巴一样杵着。
乱得很,头乱得很。
刘居延刚睡下,就听到窗户被推开,像是故意弄出些声响让她知道。
起身就看到顾右贤不客气的坐到了桌边,自顾自的倒了杯水。
刘居延走到桌边,她燃了桌上的烛火,问道:“恩公何事?爬女儿家的窗户是……”
“冒昧了…”
“知道冒昧,你还偷偷摸摸。”
刘居延直来直去,但马上又被噎了回去。
“姑娘也是好胆量,私底下跟男人待在一处,岂不也是偷偷摸摸。”
“……”
本意来说,白天跟黑石呆在一处不算,晚上又跟顾右贤呆在一处,便悄悄就给算上了。
她要是这么一叫,跟其他人解释起来也麻烦。
于是刘居延便洒然道:“行呗,偷偷摸摸就偷偷摸摸呗,不做口头之争,恩公找我何事?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顾右贤抿了口茶,“你还记得四方绝魂阵吗?”
“记得。”
刘居延想到阵内的情形,还有自己在阵内所遭遇的一切,几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自己身处在一个圆形祭坛上,周围都是听不懂的兽语,还有痛苦的哭叫声,四周被抽离出来的力量,汇聚在血红的天中。
美又带着置身压抑火海的恐惧。
“我需要你再跟我进去一次。”
“好,什么时候。”
闻言,顾右贤顿住,眉头一皱凑近了些,道:“你就不怕死。”
刘居延哎了一声,才道:“恩公言重了,这不有你罩着我吗,你能带我出来第一次,一定就有第二次。”
顾右贤莞然一笑:“你就这么信任我。”
“信,我也更加相信自己。”
顾右贤离远了些,挑眉赞叹一声:“好,姑娘今日有这般胆识和气魄,可真是跟那日城门下的可怜乞丐,判若两人。”
刘居延内心哼了一声,乞丐!竟被当成了乞丐。
顾右贤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去。
“明日,我便在鸿钧寺管驿,随时等候姑娘商讨。”
“行。恩公关心国事百姓,也与那日的大城中的风流纨绔,判——若——两——人。”
“伶牙俐齿,明日见。”
顾右贤留下这话,纵身一跃就不见了人影。
刘居延跑到窗前一看,连影子也没了。
感慨一声,一扭头就看到黑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背后,下得她瞳孔一震,不是别的,是单纯的被吓到了。
“你要去找他。”黑石弱弱的问道。
“是…是有其他的事,额……你什么时候来的?”刘居延看着黑石低着头,头上冒出些委屈上来,话都得好说歹说。
“刚来不久。”
“真的,我本来也打算叫上你一起去的。”刘居延看着他道,随后又加了一句“真的,没骗你。”
黑石眼见着她凑过来,也不抬头,轻轻对上了那干净的眼睛一会,又瞟到了跳动的烛火上,火苗照的桌上孤零零的一壶一杯。
“你这里……只有一个茶具。”
顾右贤刚刚喝的茶具是她的……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黑石这委屈巴巴的样子,看得她心头一软,但他还是牢牢盯着桌上的茶具。
眼睫静静的垂下,在高挺的鼻梁上浅浅的留在一个阴影,就是不看她,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便踮起了脚尖。
黑石感觉肩膀被人一带,一张脸就贴了上来,在嘴角轻轻烙下一个吻。
“……”
他呆呆愣在原地,眼里发着光,听到她说:“这样好了吧,回去睡觉……”
“不好……”
“…明天你不是还有其他……”
“我…我还要。”
心中的那团就像被点燃了一样,鬼使神差的回了句,便勾住刘居延的后颈,用力亲了上去。
黑石不断加深这个吻,喘着粗气,咬着她的唇瓣,一遍又一遍的克制自己。
那些记忆就像真的是属于他的一样,他偷着这些回忆,夜夜去说服自己。
他知道她是个骗子,还是会义无反顾的一遍遍甘心受骗,还是会选择去相信她去爱她。
从小就喜欢的,没人能比得上。
谁也不能抢。
“你刚刚是不是吃了糖,怎么嘴巴这么甜?”刘居延退后一步问道。
他就跟着追了上去,迷蒙了眼睛,轻轻回道:“想尝尝你爱喝的糖水,真的好喝吗。”
“那你觉得好喝吗?”
“甘甜……”黑石忍着一股燥热,回下四个大字:“回味无穷。”
黑石把人逼到了墙角,弯着腰亲吻,开始是无比的急促,后又发现她不拒绝,便变成了轻轻的吮咬。
烛火都燃光了,四周又只剩下淡淡的月色了。
她几次想躲,换了口气下来,又被拉回到墙上,掰过了脑袋,口舌也紧跟着堵了上来,睁眼后又隐约看见黑石颈上冒起来的根根青筋。
她竟觉得有些好看,手便不自觉的往那地方搭上去。
热,浑身都好热。
燥热。
喘息之间,被黑石抱着,听他淡淡的开了口。
“对不起……就亲会,什么都不做,好吗?”
又抬起了她的下颌,顺从的,就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淡淡泪光,而后划过他的脸颊。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对不起…什么都不做,就亲会,对不起…好吗……”
黑石一遍遍的在她耳畔道歉,又低头亲上脸,眼泪粘到她的脸颊,嘴唇。
好像有些发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