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没有回答蒲江祺的问题。
事实上,蒲江祺问完之后,自己就反应过来了,他是让他们弄迷糊了。
什么叫宓家是神的后裔。
按照宓家的说法,这个世界都是神创造的。
那么所有人不都是神的后裔。
包括那个一心想要取代神成为这一方天地的下一个神明的吴曜奕。
如果世界只是神的一场巨大博弈,每一个人都是祂手中没那么重要的棋子。
灾难和毁灭,和平与安定,都是神手中的玩物。
这样的东西还能被称作神吗?
这个问题过于深奥,蒲江祺想,他反正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从小他就知道,与其祈祷神明把父母送回他的身边,不如以后做一个负责的父亲。
当然,他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或许可以领养一个小孩。
在蒲江祺的思维发散到无法抑制的到处飘忽的时候,祂轻拍了一下蒲江祺的后脑。
动作轻柔娴熟,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像极了那些大殿里,佛光普照的慈悲僧人。
蒲江祺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眼前的场景一再变幻。
人类的视角已经无法跟得上世界的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再次恢复了转速,又变成了蒲江祺认知里的古代时空。
只是这一次,蒲江祺看的眼熟,不知是在哪个鬼蜮里见过,还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过。
眼前世界依旧繁荣。
不得不说,人类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下,总能将自己的日子过起来,或好或坏。
笑着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
身边的祂似乎有了点不同,又没什么不同。
这次祂没有在前面引路。
蒲江祺自己就看见了不远处,踽踽独行的神。
哦,也不能这么说,祂的身后还是跟着神仆,不过是偷偷摸摸地跟着,不像是多年前的跟随,这一次是跟踪。
蒲江祺打量了四周环境。
怎么说呢。
干涸、凄凉、偶见青山。
压抑、痛苦、无法回头。
吴曜奕显然也感受到这种难以言喻的感伤,跟在祂身后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甚至渐渐停了下来,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祂却不为所动。
张开的、伸向天空的双臂,充满了一种柔和的光芒,让人心生喜欢,如同母亲的召唤。
干裂的大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蒲江祺的脚下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蜿蜒碎裂,随着缝隙的逐渐增大,可以看得出来,地下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是它在自主地割裂大地,而正是因为祂的召唤。
身后跟着的祂,于大地发出古老而悲凉的轰鸣的前一秒将滞留在缝隙边缘的蒲江祺拉了回来。
下一瞬,大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跟在祂身后的吴曜奕已经陷入了昏迷,蜷曲的身体在无意识地抽动。
蒲江祺分了一丝眼神给他,看见他的身体包裹在一片白光之中,不断有黑色物质在攻击那些白光,白光随着攻击,时隐时现。
一旦光线变暗,吴曜奕便会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嘶吼,痛苦呻吟。
见过世界毁灭的蒲江祺,暗自诅咒,如果在这里可以直接弄死吴曜奕,是不是就没有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他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但看过的话,必然会在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总在不经意之间闪念。
有时候蒲江祺也会想,如果当初他在,是不是可以救下很多人。
像是每一个平凡人的英雄梦一样。
但,梦终究是一场梦,并不会因为想法的强烈而成真或者影响历史进程。
此刻,蒲江祺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祂终于再一次开口说,不知是因为什么,蒲江祺觉得祂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凉,显得不那么高高在上,不像是怜悯众生的神,倒像是个普通人。
祂说,“你杀不了他。”
蒲江祺把在召唤的祂和与自己说话的祂都看了一遍,除了衣着不同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神好像真的永生了。
蒲江祺知道祂的意思,在鬼蜮里,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鬼蜮缓慢修正。
和游戏不一样,下一次进入的时候,并不会读档开始,而是洗牌重来。
但祂似乎又不是这个意思。
祂没有强制蒲江祺去看眼前正在发生的既定事实,而是告诉蒲江祺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你和宓溟本是同一个人,不过是出了些意外,你们分开了。”
蒲江祺消化了一下这句话,费力地把它理解成他自己和自己在谈恋爱。
那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真是个自恋的人。
于千万人之中,选中了自己,也是蛮难的。
祂没有解释,指了指面前颤抖的大地。
裂缝已经很大了,地下冒着滚滚热气,白烟萦绕,宛若仙境。
底下传来一种撕心裂肺的吼声,不算难听,但绝不是人类可以发出来的。
或者说,不是蒲江祺认知里的任何物种可以发出的声音。
祂收回举向天空的手臂,悲悯地望着裂缝,裂缝也停止了扩大,大地张大了身体,似乎要从里面蹦出个了不得的东西。
蒲江祺等了好久,等的瞌睡都要出来了,也没见任何东西出现。
祂保持着那种悲天悯人的情绪一直看着地下。
吴曜奕在祂的身后,算不上舒服的呻吟出声。
“你这是发现了他的问题,想要弄死他?”
虽然蒲江祺知道结局,但他还是忍不住幻想。
祂摇了摇头,“他是陪伴我的孩子,我想要救他。”
“怎么救?疼死他?”蒲江祺不能理解。
祂指了指裂缝,“住在深渊里的恶魔会吸收世间所有的恶念,如果他愿意放下邪恶,就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啊,那你还真是,蛮天真的。
蒲江祺如是想。
裂缝里发出一阵阵低吟,那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声音,听见的人会不自觉地被它吸引,排着队来献祭自己的生命。
蒲江祺看见从吴曜奕的白光里开始往外渗透源源不断的黑色,与白光之外的黑色物质并不冲突,一个往里进,一个往外散。
无可厚非的,这个对冲让吴曜奕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他发出的声音,不再是人类的范畴。
蒲江祺看见低着头的祂渐渐收回了视线,祂回头,证明祂一直知道吴曜奕跟在祂的身后。
接着祂做了一个蒲江祺不能理解的决定。
祂将深渊的大门敞开,转身离开。
恶魔的低语没有停止,这一次没有黑色物质从吴曜奕的身体里出来了,完全只有进去的,吴曜奕也从原本的痛苦呻吟变成了享受的平躺在地面上。
太阳东升西落了几个来回之后。
吴曜奕忽然从地面坐了起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动静,就是缓缓地坐了起来。
但迎面而来的恶意和压迫感,让即便是隔着时空在看这一幕的蒲江祺都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祂在身后撑住了蒲江祺的腰身。
蒲江祺没有跟祂道谢,“你为什么做事喜欢半途而废?”
祂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是没听懂蒲江祺的意思。
蒲江祺指着起身后无法形容的邪恶的吴曜奕问祂,“你想用深渊恶魔净化他,为什么做到一半又跑掉了?”
祂带着蒲江祺升到了半空,吴曜奕站到了祂曾经站的位置。
那种让人不适地低吟在如今的吴曜奕看来,似乎是一种极为香甜的补药,他贪婪地呼吸着裂缝上方的空气。脸上痴迷和疯狂掺杂在一起,显得很神经质。
祂看向吴曜奕的眼神不再是那种怀揣世界的悲悯。
祂说:“当时他太痛苦了,我听见了他灵魂的求饶。”
呵。
蒲江祺想给祂来一个国际友好手势。但他忍住了,“所以呢?你放任他在世间杀戮,然后让我来拯救世界?我凭什么?”
祂点点头,似乎是认同了蒲江祺的说法。
这倒是给蒲江祺搞不会了,剩下的话也噎了回去。
按照修仙的设定,吴曜奕这是入了魔道,深渊恶魔将成为他最好的补品。
他要吸收了来自深渊的恶,成为世间最强大的恶魔。
通常这个设定在几千年到几万年不等。
但蒲江祺觉得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深渊恶魔被吸得烦了,也可能是吸吴曜奕吸烦了,总之它跳了上来。
这是祂给蒲江祺描述的场景。
是的。
用口述的方式。
深渊恶魔带着世间最丑陋的样貌,嘴角流下腥臭的涎水,落地就将那一片干涸的地面腐蚀成一滩脓水。
大地在痛苦悲鸣。
吴曜奕却兴奋地瞪圆了眼睛,眼底是止不住的狂热和狂喜。
接着吴曜奕就用手撕裂了深渊恶魔的胸口,掏出了恶魔的心脏。
那颗汇聚了世间最邪恶念头的黑心,被吴曜奕就着口水嚼了下去。
恶魔的血不是黑的不是绿的,当然更不可能是人类的鲜红。
是一种污秽的颜色。
不到一个回合,深渊恶魔轰然倒地,最终化为乌有。
甚至连脓水都没留下。
蒲江祺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给他口述现场直播的神。
他没有看见深渊恶魔,他只看见吴曜奕忽然的兴奋起来,接着跳起了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对着空气轰了一拳,拳头在达到最大臂展之后缓慢的分开,变成爪状,握住了什么之后,猛地收了回来,放在嘴边咀嚼。
顺着吴曜奕的嘴角流下的是一小滩透明的液体。
看着像是口水。
蒲江祺茫然,“你确定有深渊恶魔?怕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吧?”
祂慈爱地摸了摸蒲江祺的脑袋,“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看不见世间的恶。”
哈。
蒲江祺这次翻了祂一个白眼。
不得不说,不论是什么样的神,最先学会的技能恐怕都是装逼。
祂并没有苛责蒲江祺的无礼,接着说道:“恶魔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只要你心中有恶,你就可以看见恶魔,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恶魔。”
蒲江祺并不能理解,但他表示尊重,他觉得这个神大概率是疯了。
搞不好根本不是什么神。
跟荣琉一样,是个不老不死的妖怪,某一天,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了,就把自己当成了神。
这个解释很合理。
蒲江祺说服了自己。
至少他可以在完成了祂的心愿之后,离开这个鬼蜮。
他得回去跟他自己谈恋爱呢!
蒲江祺不由得为自己这个说法,笑出了声,不知道告诉宓溟,宓溟会有什么反应,大概会说,你看,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因为我们是一个人。
好吧,这样说来,宓溟可能还真是这玩意儿的后代,毕竟脑回路都一样。
杀死深渊恶魔的吴曜奕停留在空中很长一段时间,真如蒲江祺所以为的那样,在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蒲江祺不想看了。
按照时间线来说,接下来的画面不太美好。
蒲江祺直接问祂,“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帮你完成,你放我走吧?”
鬼蜮除了完成心愿的厉害,还可以由恶鬼直接送他离开。
蒲江祺不愿意再看一遍。
上次以为是电影,这次知道曾经真的发生过,他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看下去。
蒲江祺又加了一句,“我还要去救人的。”
祂笑了笑,这次笑的很神秘。
配上祂那个长相,总有些东施效颦的违和感。
蒲江祺急了,“笑屁啊?说话。”
祂说:“我说过了,你是善良的。”
哈。
请问,打神或者打鬼,犯法吗?他手痒。
祂又指了指吴曜奕,“蔚天兰是和他一样的人。”
哦,嗯?
“你什么意思?”蒲江祺有一点警觉,但是不多。
祂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挑拨离间。
如果祂的身份换一换,祂和吴曜奕是一头的,然后顶着他爸爸的身份,告诉蒲江祺,蔚天兰是个坏人,倒也是成立的。
蒲江祺往后怂了一步,虽然在鬼蜮里,躲到哪里都没用,但蒲江祺还是本能的认为离远点比较好。
祂拥有神的一切品质,包括原谅。
对于蒲江祺三番五次的不敬,祂丝毫没有不悦,只是敲了一下蒲江祺的头,态度和当年菩提老祖敲孙悟空差不多。
蒲江祺抿着祂的意思应该是那种对自己家小孩的无奈和疼爱的拍拍?
个鬼啊!蒲江祺抓狂,你有屁能不能一次放完啊!!!
现在在蒲江祺看来,所谓的神,就像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
祂依旧慈爱,笑容完美的如同雕塑,“蔚天兰也是我陪着我的人。”
蒲江祺一脑门子问号,实在是不知道祂想表达什么。
祂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进行解释。
吴曜奕从沉睡中醒过来,神情并不是那种得到了力量的狂喜,反而有一点大彻大悟的通透。
蒲江祺皱着眉观察他。
下一秒,眼前一花,哪里还有吴曜奕的影子。
按照观影体验,蒲江祺准备好了随意瞬移到下一个地方,却听见祂说,“这一次,我试着帮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