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小时,坑坑洼洼的铁盆里积了薄薄的一层黑血,几乎已经看不出殷红的颜色,而是完完全全的黑。放出这么多血,那孩子的脸色有所好转,苍白的嘴唇恢复了一点血色,虽然气色好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这些血可不可以先留给我,我得和桑卓利亚商量一下,这孩子暂时没什么危险了,不过还是得按时吃药,要是醒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两人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拉拉扯扯地要留下我吃饭,我实在不愿意在别人家久待,毕竟不自在,也就回绝了,一个人端着一盆血去找桑卓利亚。
离得老远,就看见桑卓利亚的木屋门前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见我走了过来,人群立刻让开一条道路,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屋里,桑卓利亚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怀里的婴儿,凭空捏出一个温热的水球盖在婴儿头顶,试图降低他的热量。见我回来,她稍稍松了口气,先打开话题。
“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没到两个小时。”
“这孩子怎么了?”
见我没搭茬,她也没在意,将怀里抱着的婴儿向我推了推,这一下倒是让站在一旁的孩子父母心里一惊,下意识就要上前制止,但被桑卓利亚白了一眼,又收住动作,只能盯着我抱着他们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喘。
“烧得很厉害,而且,不是第一个了,好几家孩子都有这种症状。”
“和缇娜一样,对吧。”
“你见过他们家了?”
“嗯,这种症状,我见过类似的,正要回来跟你说呢。”
我一手抱着孩子,把手里的盆递给桑卓利亚。
“血是污的,必须放血,不然毒素留在体内伤害更大。”
“你说什么呢,这哪来的这么多血?是缇娜那孩子的?”
我听了一愣,随即探头去看那盛着血的铁盆,却见铁盆里哪有什么黑血,而是殷红殷红的、颜色正常的鲜血!
“不可能的,刚才还是黑血!这些孩子们身上都有毒素,看看这孩子的血管就知道了!”
我扒开襁褓中的婴儿的衣袖,却见他的皮肤光滑细腻,白得透亮,哪里有什么黑色的血管。
“信我,只要给这孩子放点血,立刻就能见效,不能耽搁!”
见我真要给他们的孩子放血,两位父母不干了,一把抢过我怀里的婴儿,男人将我推了一个趔趄,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痛骂。
“放你娘的狗屁!谁知道你个狗娘养的安的什么心,动我儿子一根手指头,我就废了你!”
“再耽搁他就有危险了,现在还来得及!”
“闭嘴!奶奶没下定论之前,你敢碰我儿子,我宰了你个猪猡!”
“就让我试一下,我能帮你们,信我一次,就一次!”
“够了!”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桑卓利亚突然怒喝一声,将那还想说话的男人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随即她抬眸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才说道。
“让亚瑟处理,出了问题,算在我头上。”
“奶奶!……”
“我说让他处理!”
男人还想说什么,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只得瞪了我一眼,将婴儿重新交到我手里,恶狠狠地低声威胁。
“要不是奶奶在这,我绝不可能让你用你那脏手碰我儿子。我儿子如果有一丁点闪失,你也别想待在这儿。”
我没在意他的威胁,抱着婴儿从桑卓利亚手里接过针,找准孩子静脉血管的位置轻轻扎了一下,等待着黑色的污血流出。
细小的针眼渗出点点红色,挤出来的血,赫然是殷红的颜色,完全没有半点黑色。这一次,这婴儿地脸色也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苍白,皱起了稀疏的眉毛。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铺天盖地的叫嚷起来,每句话都像一根根钢钉扎得我后背发疼。
“奶奶!您看到了吧,骗子终究是骗子!”
“奶奶您太仁慈了,对这种猪猡没什么好说的,他来了这么多天,一点好事没带来,不光浪费族里的粮食,咱们族里本来风调雨顺,自从他来以后,这么多孩子无缘无故生病,我看和他也脱不了关系,不如直接绞死他,反正就是一个人类猪猡,让他也尝尝十年前我们的滋味!”
“两面三刀的下三滥!是不是要赔上几条人命你才高兴啊!滚出去!”
“滚!滚!滚!!!”
“回你们那猪屎一样的臭窝里吧,烂人一个!”
“下令吧奶奶,这种人就算扒了皮做成裹脚布都嫌恶心!”
“都给我闭嘴!!!”
桑卓利亚狠狠跺了一脚地面,震得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堆碎片。
她咬了咬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慢慢平复下心情,起伏的胸口逐渐放缓,眼神中透着心疼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了,出了任何问题,都是我的责任,这件事,错不在他,连我也不清楚这病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们都没资格怪他。倒是你们,亚瑟是客人,我们的待客之道,你们一个个都忘到哪里去了?我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满眼都是偏见,满心都是排挤!是,我承认,人类十几年前是对我们做了很过分的事,但又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一个模样,他又没做错什么。我们能改变,为什么他们不可以!问问你们自己,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别人的时候,有没有先审视自己!”
“今天这一切,责任在我,全都是我的错。但是,奶奶我就这么不讲道理,大家伙有什么不满,都是我的责任,给大家赔个不是。”
说着,桑卓利亚主动弯下腰,对着在场的众人鞠了一躬,惹得所有人都一阵喧闹,纷纷上前想要搀扶。
“不用你管,我还没老到直不起腰呢,等到真到那一天,第一个指派你小子给我洗一年袜子。”
她甩开想要上前搀扶的青年的手,挠了挠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都拿好这汤药,回去给孩子们调理着先喝着,老身尽快想办法,还有,要是再让歧视别人的话传到老身耳朵里,别怪我翻脸不认亲孙子孙女!都散了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群人见桑卓利亚也没了办法,再赖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虽然心有嫌隙,但还是低声咒骂着走了,有几人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划来划去,看起来就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偏见,就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一堵无形的墙、一场轰轰烈烈却又悄无声息的风暴,所过之处,不光会掩埋真理的种子,还会滋生误解的荒草。
……
“真可怜啊,小子。”
扎克抱着肩膀靠在门边,望着逐渐远去的人群,戏谑地笑了一声。
“看到了吧,就你现在的这股窝囊劲儿,总得有人帮你收拾烂摊子。”他缓缓踱步,走到桑卓利亚眼前,在她面前晃了晃并无实质的手,又继续笑着说,“你怎么跟个软蛋一样越来越怂,底线一退再退,是不是人骑在你脖颈上你还要夸他们两句啊,啊?说话啊,别装哑巴。”
“我的事,不用你管。”
“哈!又受委屈了是嘛,撇着嘴摆臭脸,再这么装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人来安慰自己了是嘛,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就算得不到别人的安慰,也能展现出自己像个受害者的样子,好博取更多人的同情,这样你才不是错的。然后下一次,下下次,循环往复,一次又一次推卸责任,说什么你办不到,简单一句话就能把责任推给别人,你就能轻而易举地摆脱麻烦,继续装你的受害者。再推卸责任,再否定自己,然后再继续一蹴而就地告诉自己下一次能做好,接着就是继续搞砸,鞭挞自己,承认自己就是个天生的失败者。”
“别说了……”
“总是在逃避改变,墨守成规,绕来绕去都在原地踏步,走不出你那个牢笼半步。”
“闭嘴!”
“所以你才什么都做不到。想保护的人没保护成,想做到的事没能办到,想断绝的一切却一直都在和你绕圈子,甩都甩不掉。”
“够了……”
“为了得到什么,总要失去些什么。不舍弃一切的人,什么也得不到。”
“我说够了!!!”
被我一吼,扎克明显愣了一下,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冰冷的表情。
“呦,这不是会吼吗,我还以为你还会哭哭啼啼地跟我闹别扭呢。”
“把你那张臭嘴给我闭上,别再给我发出任何声音!!!”
望着眼前几疯狂地捂着脑袋痛苦挣扎的亚瑟的灵魂,扎克面无表情,感受着他体内剧烈的情绪波动。
【果然,现今为止的遭遇和长期的自我压抑导致他的神经太脆弱了,只要情绪波动过大就会导致精神崩溃。他现在开始否定自身存在的价值,再这样受到刺激很可能会使他的人格崩坏,导致他的大脑根本性排斥这个人格,即使创造出新的人格替换也会被迅速自我否定,造成人格的缺失,最终导致灵魂被自身的肉体所排异。】
“亚瑟!亚瑟!”
见亚瑟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桑卓利亚匆忙地扶着他坐到椅子上,拾起桌上安神的熏香凑到他鼻尖,这才使得他的状况有所好转。
“对......对不起啊桑卓利亚,到头来又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了。”
“这种时候分清主次啊,还在意这个干嘛,我又不是第一次背黑锅了。呃啊啊啊说这个干嘛啊,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不要紧了,我没事,没事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也没能做些什么,本来还想着能帮上部族里一点忙,结果又被我搞成这个样子,什么都没做好。”
“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真的。不用勉强自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有我在呢。”
又是这样......
即便什么都没做到,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鼓励我。
桑卓利亚真是个很温柔的人,温柔到有些过分,温柔到几乎完美无缺。
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我无穷尽地内疚。
就是因为你无条件地相信我,无条件地对我好,我心里才会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