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孙延召顺着原路回到天牢。此次屋顶夜话,有很多内容值得深思,比如自己这个“马骨”要吸引哪匹千里马?他从储争入手,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赵光义想要的“千里马”正是众节度使的支持。
如今赵匡胤正值壮年,赵光义亲王尹京虽占了先机,但大皇子赵德昭也将成年。可想而知,下个十年,储争只会愈演愈烈。
而自己的本家,孙家是河北望族。赵匡胤登基后,孙行友官赐定州节度使同平章事。
可好景不长,如孙行友这般的节度使,因宰相赵普不遗余力地打压,地方兵权被禁军所夺,钱粮上交国库,刑狱之权也转交给了知府衙门,藩镇上的各县官员也由中央指派。节度使从一个集军、政、财三权于一身的土皇帝摇身一变成了光杆司令,如若不想造反自然也只能做个逍遥的老家翁。
节度使们与宰相赵普自然站在了对立面。而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就像毛主席曾经说:“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都要团结,不中立的可以争取中立,反对的也可以分化和利用。”
节度使们虽被夺权,可他们在藩地从五代至今经营许久,暗中势力早就盘根错节,在储争上是极大的助力。
赵光义或许想借自己这个“马骨”给地方不得志的节度使看看:只要支持我,我就罩着你们,厚待你们的子孙。日后我当了皇帝仍会如此。
孙延召也不知自己想的对不对,反正如今有了赵光义这个靠山,这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躺在床上,眼皮渐渐沉重,睡了过去。
……
而与此同时,李府书房灯火通明。李崇矩穿着一身宽大的蓝袖袍,坐在太师椅上,敲打手中的铁如意。
这几日来他上下奔走,案子虽有了些眉目,可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李茂为何针对孙家,他还是不得而知。
不过他也知晓最近李茂的孙女嫁与翰林学士董伦家的二郎。说起来这董伦当年可是赵普的学生。
他顺着这条线拜访了赵普,想请赵普从中说和。本以为这等小事,赵普断不会拒绝,可哪承想赵普从始至终都未表明态度。每每将要说到此处,都被赵普的话锋带到他处。这就值得他深思了,显然赵普不想管这事,哪怕是自己的面子。
他这才确实意识到,孙家的案子远比他想象得复杂,或许赵普也参与其中,又或许他就是幕后的指使,可目的又是什么?
此时已快到四更天,今日正是内殿五日一次的大起居,索性也就不睡了,喝了茶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大案上那一幅字。这正是两日前赵光义遣人送来的。
他轻轻念道:“陋巷乘篮入,朱门挂印回。腰间抛组绶,缨上拂尘埃。屈曲闲池沼,无非手自开。青苍好竹树,亦是眼看栽。石片抬琴匣,松枝阁酒杯。无声终老处,昨日却归来。白居易的《罢府归旧居》,他这是劝我致仕啊,”
李崇矩实则早有致仕的心思。
两年前,后蜀要联合北汉合攻大宋,赵匡胤得知后大怒,遣两路兵马攻打后蜀。其中凤州路王全斌任都部署、王仁赡任监军,他二人攻克成都后纵兵劫掠,闯下大祸,致使蜀地大乱至今。王全斌是他举荐之人,而王仁赡又是枢密副使。事后,赵匡胤虽未责罚于他,可择人不当,未能严管下属,自然是负有一定的责任。
夜深了,他年纪大熬不住,伏在案上小憩片刻。过了一会,门子敲门提醒,他这才起身用冷水洗面,换好公服,来到府门前上马直奔皇城而去。
今日是垂拱殿的五日大起居,文武百官分批在殿中问候。而后,除重要大臣面奏政事外,其余人等皆鱼贯退出。在这长六丈,宽八丈的殿中,稀稀疏疏站了几十人。
此时赵匡胤正端坐龙椅中央。他身穿绛红袍,头戴卷云冠,一脸的威严。常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早已没了年轻时雄壮的身体,现在看起来倒有些臃肿肥胖。
站在一旁的年老内侍,高声宣布今日的议政开始。
这近百人的大殿,一般按照班位的顺序发言。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
赵光义身着紫色公服,头戴进贤冠,手执笏板,一脸的书生气,才将将而立之年,风华正茂。
他率先出列:“陛下,入春以来,北方多地滴雨未下,大地开裂,河流干涸。此乃赤地千里,旱魁为虐之象。臣弟提议,由厢军开垦全国荒地,秋收之时按市价购回,封入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北宋兵制,集全国精兵于禁军,地方余下之残兵称为厢军,厢军主要负责筑城、制作兵器、修路建桥、开垦荒田等,平日里并无训练、作战等任务。
此言一出,三司副使李纲带头附议。三司掌管着大宋的钱谷出纳,各方税收。
随即,御史王有仁出列道:“陛下,各地厢军杂务繁多,如若都去垦荒,那各府县定会缺兵少员,运转不畅。长久下去恐种下祸根。”
李纲反驳道:“王御史此言差矣,今年北方州县歉收已成定局。何不让雨水充裕的州县多开垦一些荒田,以缓解秋季的饥馑。况且开垦荒田本就是厢军分内职责,如何算是种下祸根!”
王有仁接着回道:“陛下,苏湖熟,天下足,如今苏湖一带,雨水充沛,今岁定是年丰时稔,臣以为,厢兵开垦荒地固然重要,可地方常务不可荒废。”
“臣反对!”
“臣反对!”
“臣附议!”
……
一时间,大殿上犹如“打地鼠”游戏那般。一个田鼠下去了,另一个田鼠冒出头来。这帮老头子平日里瞧着各个深沉,此时却争得面红耳赤。
“够了!”赵匡胤面色不虞,打断道:“民以食为天,哪怕多一粒米也是好的,李纲,拟个名单出来,交由政事堂再议。”
赵匡胤把目光转向了宰相赵普,问道:“卿今日有何事上奏?”
赵普年近半百,仍身材挺拔,气色极佳。他神色从容地出列,捋了捋胡须,道:“陛下,如今巴蜀暂定,可仍有流民、叛军作乱。蜀地百姓不得安定,家中良田无人耕种,老人幼童无人看养。臣今日想请陛下免除巴蜀三年赋税,开仓放粮,救济巴蜀百姓于水火。”
此时,翰林承旨陶谷出列道:“陛下,蜀地自古富庶,号天府之国,如今经历兵灾人祸,确需几年喘息生养。如今既已是我大宋子民,那赈济灾民理所应当,巴蜀百姓定会铭记陛下于心,感恩戴德。”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几名官员鱼贯而出,就好像事先排练好的一般。
李纲出列道:“陛下,如今巴蜀百废待兴,依臣之见不如先减免一年赋税,至于开仓放粮……今年北方干旱,粮仓余粮吃紧,何不再议。”
李纲话音刚落,马上又有官员一个接着一个说道:
“一年也好,三年也罢,重振巴蜀,迫在眉睫。”
“赵相公所说的减免三年赋税更利于巴蜀百姓。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
眼看“打地鼠”又来了。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赵匡胤猛地拍打龙椅上的扶手。拍打声在大殿之中回荡着。
待群臣安静下来,赵匡胤沉声道:“此交由三司决断。”眼看忙活了半个时,赵匡胤目光中带着期望,看向了枢密使李崇矩。
“臣有事奏。”李崇矩出列,突然双膝跪地,沉声道,“还请陛下恩准,准臣致仕回上党养老。”
一时间百官哗然,赵匡胤也是措手不及。赵光义好像若有所思,而宰相赵普如老僧入定般眯着眼站在原地。
赵匡胤左右挪动了两步,朗声道。
“咱们君臣相识也有二十余载了。无病无灾好端端辞官做甚,”赵匡胤一对虎目注视着李崇矩,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和孙行友好像是亲家。”
李崇矩跪在地上,回道:“事已至此,臣无颜面圣,还请官家开恩,准了臣回上党养老。”
赵匡胤心中不悦,环视群臣,“既然话说到这了。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
这等案子拿到朝议上来讲,着实不合时宜,但赵匡胤毕竟是一国之君,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台下众臣摸不准赵匡胤的心思,没人想当这出头鸟,光顾着左顾右盼,却无人敢出头。
“刚才没完没了,现在怎么都不说话了,变哑巴了?”赵匡胤不满,见仍无人出列,只好点名道:“窦仪,你精通律法,又是判大理寺事,说说。”
窦仪赶忙出列,回道:“回陛下,臣这几日读了与逆贼张龙儿有关的卷宗。张龙儿、孙行友虽都是定州人士,可似乎并未有过深的交集。目前唯有人证声称张龙儿行刺前夜访过孙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证据。至于孙延召……按卷宗所写的日期,经人排查, 孙延召好像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此有医官程玄德的口供。官家放心,孙行友虽死,臣也定要严查此案。”
“嗯,理应如此,仔细地查,但……”赵匡胤沉吟了片刻,说道,“孙延召年纪尚小,可不能冤枉他了。”
赵匡胤一句话,底下的老油子们又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时,人群中有人出列,正是始作俑者御史李茂。
他大声道:“陛下。此前有孙进,吕翰等二十七人行刺,夷九族。后有张龙儿、李玉等二十四人行刺,夷九族。孙行友虽病死家中,然父子俩同住一屋檐,孙延召又怎会全然不知,依臣之见,此乃知情不举、匿隐不告,犯了谋逆之罪,如此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该斩!”
窦仪反驳道:“李御史,是否谋逆,应用事实、证据说话。”
“你!”李茂冷哼一声,却也不好反驳。
但李茂的这一番话也不是没有效果。赵匡胤回想起三年内的两次刺杀,说是死里逃生也不为过,这种如鲠在喉之感,任谁心里也不会太痛快。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道:“半年了,张龙儿伏诛,朕倒要问问你们,可查出了什么没有?这背后是何人胆敢悬赏朕的脑袋。万两黄金,好大的手笔!”
殿中群臣皆沉默不语,无人敢上前进言。这两次刺杀的凶手虽伏法,可躲在幕后的人却始终没有眉目,如此下去,说不定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的刺杀。谁又敢保证能安然无恙。
半晌,赵匡胤冷静下来,指着宰相赵普道:“此案,赵卿如何看?”
赵普捋了捋胡须,出列道:“臣认为李御史所言甚是,谋逆乃十恶大罪,理应杀之以示天下!”
赵普开口,原本有些跃跃欲试,想在官家面前露一露脸的也都缩了回去。没人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年出头而招惹赵普。
正当赵匡胤犹豫不决之际,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出列道。
“皇兄,依臣弟之见,赵相公、李御史的话未免重了。张龙儿人等伏诛,卷宗中一字未提孙行友,几月后却突然有人见过张龙儿夜访孙府,臣看事有蹊跷。如今已是死无对证。而孙延召当日重病,此事有御医佐证。臣弟斗胆说一句,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掰开死人的嘴。那又如何证明孙行友,尤其是孙延召参与其中?难道众同僚想看一个弱冠少年枉死不成?”
赵光义最后几句说得慷慨激昂。殿中众臣又开始重新审视这桩案子,倒不是被赵光义的话所打动,而是他们一时想不通赵光义为何要出面保孙延召。原本还春风得意的御史李茂脸色由红转白,几番想要开口,却始终未踏出那一步。
“恩,说得也不无道理,”赵匡胤又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赵光义接着说道:“如今此案乃大理寺查办,臣弟不敢逾越。但后续何不如交由大理寺、刑部、开封府、御史台四司齐审。如若有确凿证据证明孙延召参与其中,也要其死得明白,可要是查不出什么,更要让天下知我大宋律法之廉洁清明。”
赵匡胤沉思片刻,微微点头,这一番话最合他意。有了赵光义的出面和赵匡胤的首肯,锦上添花出列附议的人自然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