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故言后背一凛,猛地转头看向她,生怕自己听错了。
楚长欢也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两厢对峙,一个不愿意主动去问,一个不愿意主动去答。
不过是一个称呼,在姑藏时他还叫过她几次岁岁,惹得她心烦意乱的,如今她唤他一次表字又如何,难不成他沈故言的表字是什么惊天大秘密,她如何就叫不得了。
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听清了。
楚长欢如是在心里默默宽慰着自己,眼见沈故言没打算进一步追问下去,才僵着声音开口:“我、我今日去了趟刑部,又去了趟户部,还去了趟你姐姐那儿,查到了些事情。”
沈故言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绪尽数压下,洗耳恭听她的下文。
楚长欢抿抿唇,沉声说道:“胡狄野蛮,且向来有活人祭祀的传统,你可能不知道,我命格吊诡,属于难得一见的八字全阴之人,而你姐姐,则是与我相反的八字全阳之人,你说能为我阻止和亲,我自然信你,可我却担心贺兰骁此计不成再生歹念,把算计打到你姐姐头上。”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这事我已经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你姐姐,你和你姐姐向来亲厚,我想,这事你也要上心,虽说这只是我的个没道理的猜想,但凡事多留意几分总是好的,你、”
“知道了。”沈故言压下眼皮,温声打断了她,“殿下放心,大昭的女子,他一个都带不走。”
……
直到沈故言离开,楚长欢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像他那样谨慎的人,有关于他亲姐姐的事他不会不上心,可若他当真听了进去,又为何会那么云淡风轻,就好像……
她撑着脸靠在窗户边,对着那轮缺月,冒出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想法,
他那个反应,就好像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一样。
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把酒坛剩下的福根一仰而尽,打消了那个多少有些离谱的想法。
若他知道他长姐本是替她楚长欢去和亲,为她楚长欢而死,
他恨她还来不及,又怎会答应同她在一处呢?
又怎会……
同她发生那往后种种……
“主子,您去做什么了?怎么脸色那么差?”候在门前多时的庆喜提灯追随着沈故言的步伐小跑着赶,还不忘出言关心他主子的身体。
奈何他的主子如今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沈故言在小月门前停住脚步,沉声吩咐道:“无妨,今夜我房里不留人,也无需你们伺候,都下去。”
庆祥也在此时拿着披风迎了出来,走到跟前时正好听到,他下意识瞧了眼天色,一如往常那般劝道:“这、主子,可如今天色已晚、”
“听不懂人话吗?下去!”
沈故言唇齿稍稍翕动,说出来的话却是让庆喜庆祥两兄弟双双为之一颤。
他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他们二人眼神交汇,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同样的震惊。
他们跟随沈故言多年,从小到大,他们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动怒。
不过是一句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喝骂,放在沈故言身上,却是那样的诡异。
气氛都凝滞住了。
沈故言没心思管他们,转身在他们面前亲手合上了小月门,随着一道清脆的落锁声,庆喜手里的灯笼陡然熄灭。
一切都沉浸于晦暗。
透过门缝,院里某处重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烛火映照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叩开药箱,倒出一众瓶瓶罐罐,从箱子底部的一方暗格里找出一包用白线捆起来的油纸,翻开纸包,里面是几粒黑漆漆的丸状丹药,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粒张口吞下,药效来得极快,他屈身跌坐在地上,咬紧牙关试图压抑下那难耐的喘息声,铁锈的味道从舌根漫入整个口鼻,仿佛什么人扼住了他的咽喉,轻易便要将他的颈骨捏碎。
他什么都记得。
他什么都知道。
那是他离开公主府的第七日,夏秋之交,那年的树叶黄得很早,南下的路上他的眼前几乎就没有出现过其他颜色,耶律齐给他准备的马车很大,很豪华,几乎是一个藩王的出行仪制,遇上的每个外族面孔对他都异常敬重,只是,他们越敬重他,他便越不安。
他不知道将楚长欢一个人留在玉京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更不知道耶律齐准备了什么手段等待着他,那是个极不简单的男人,想取信于他,就必须作出常人所不能忍的抉择。
沈故言以为他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准备,可在他走下马车,迎面见到耶律齐为他准备的那份“大礼”时,他还是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件中原制式的嫁衣,嫁衣上面是凤冠霞帔,随凤冠一道摆放的,还有一个缎面的布袋子。
在耶律齐的示意下,他犹豫半晌,还是把心一横,亲手打开了它。
里面是二十八颗牙齿。
耶律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反应,恶趣味地看着端方公子的面容一寸寸地皲裂、崩坏,他咬牙强忍着,却依旧无法阻止泪水从他猩红的眼底漫出,冲刷在他的每一寸脆弱上,凌迟着他深藏在破碎肉体下的灵魂。
“你姐姐接受了神的洗礼,已成为胡狄的圣女,将圣女之物交与你保管,是本王能向胡狄讨要的最大的诚意。”耶律齐笑得温润,温润下透着森冷的寒意。
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沈故言呼吸几次,才抬起眼皮厉声质问道:“我长姐的尸骨呢?”
“不急,待事成之后,我会亲自领你去我胡狄的天圣潭,届时,你会见到的,”说着,耶律齐把玩起了大拇指上的扳指,神色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向往,“放心,胡狄人虔诚信奉着圣女,他们会将她保存的极其完整,待你亲眼看了,也会感叹于她的圣洁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