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皇子此言差矣，朕的欢儿还小，虽然立了这公主府，可到底孩子心性，驸马的人选还要我大昭满朝文武细细斟酌，慎之又慎地决定，万不可如此戏言。”
说罢，他话锋一转，捋着胡须轻笑道：“莫非贺兰皇子此话，是在暗示朕，要朕为你寻一个心上人？”他顿了顿，轻蔑地朝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朕竟不知，你是这般的急不可耐。”
贺兰骁被当众驳了面子，却并不恼，他眼神在楚长欢身上反复留连，像只觊觎兔子的饿狼：“陛下所言极是，晚辈受父君所托，不远万里前来贵国，便是想在昭国寻一位心仪的女子做皇妃。可奈何缘分总是坎坷，晚辈来到昭国已有月余，却一直迟迟没有遇见命定的佳人，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把这一席话说得漂亮，把责任甩回了昭皇身上，昭皇虽然已是气急，可奈何眼下人多，又在楚长欢的生辰宴上，左右掣肘之间他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咬着牙，冷声开口：“既是受胡狄王君所托，朕也不好驳了你。”
他烦躁地扯着手里的翡翠珠串，转眼瞧到了潭平身上。
潭平敛目垂眉，看上去楚楚可怜。
昭皇的手指果不其然地朝向了她：“既如此，潭平你、”
“父皇。”
铃音出口，昭皇被人第二次打断，他眉间凝着隐隐的不悦，下意识以为是潭平在说话，可底下的潭平仍旧保持着敛目垂眉的卑微模样，并未开口。
他顿了顿，转头向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楚长欢双膝跪地，朝着昭皇俯身叩首，这模样比她笄礼那日还要拜得郑重，昭皇心中一悸，隐约感到了几分不妙。
楚长欢直起腰板，朗声道：“父皇可还记得您曾经说过，每年的腊月初九，儿臣生辰这日，可以特许儿臣做一天的小皇帝。”
昭皇蹙了蹙眉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自然不能食言：”自然记得。”
“那这话可还算数？”
楚长欢面容平静地看着他，话到最后，嘴角甚至还溢出了几分笑意。
雪下得越来越大，皑皑白雪堆在了楚长的身上，头上，她今日没戴什么头饰，只用簪子将一般的头发半梳在脑后，积雪将发髻覆盖了个完全，看不清楚它原本的模样。
只觉得她面色凄清，笑容也显得格外凉薄。
同样的问题，她曾在一场雪夜里问过他，那时候，昭皇站在台阶上，冷漠倨傲地怒斥她的想法荒谬。
可如今，同样是长身伏地，双肩淋雪，从她敬爱的父亲的眼中，她只看到了满满的担忧：
“算数。”
还好，这次算数。
她释然地笑了一声，而后双手交叠在额前，在雪地上向他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儿臣愿意入胡狄和亲。”
声音跌宕在院中，久久不灭。
钪啷——
程南星的酒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昭皇在这刺耳的噪音里回过了神，他也顾不得什么天家威严，只是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楚长欢又朝他长拜一次，声音清明轻隽，带着视死如归的笃定：“儿臣说，儿臣愿意随贺兰皇子一道，入胡狄和亲。”
满座哗然。
像是被一支利箭刺穿了脖子，昭皇定定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竟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手指缓缓抬起，指着她的鼻梁，咿咿呀呀地，却说不出半个字。
他想不明白，路都给她铺好了，只差最后一步，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楚长欢抬起头，越过昭皇的肩膀，看到潭平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上露出的讥讽而玩味的表情。
贺兰骁折扇一打，极隐晦地掩去了嘴角那抹恶劣的笑。
程南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楚长欢没那么蠢，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定是贺兰骁做了什么。
管他做了什么，只要他程南星还活着，谁都欺负不到楚长欢的头上。
他单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只等贺兰骁起身，就将他一剑抹了脖子。
可就在他拔剑之际，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攥住。
昭皇独坐高位，目眦欲裂，指着楚长欢僵持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你、你！”
“父皇，请恕儿臣不孝。”
楚长欢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昭皇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起身到一半又脱力栽回了龙椅上，捂着胸口猛地喘咳起来。
底下看热闹的宾客们登时乱成一团，上前救驾的、夺门而出请御医的，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昭皇会被这个不孝女活活气死在公主府吗？
谁都不知道。
楚长欢跪在地上看着潭平率先跑到昭皇身边，像只惊慌的小鹿般帮他拍背顺气，又处变不惊地喝令在旁边伺候的玉公公，立刻去请离公主府最近药房里请郎中，再从袖子里取出一粒药丹喂进了昭皇嘴里。
贺兰骁装作十分担心的模样，在两人开外的地方忧虑地看着昭皇。
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底的楚长欢只觉得好笑，她惨白着脸，疯了似的笑将起来，笑声混在一众嘈杂的吵嚷里显得格外刺耳，周遭的人纷纷看向她，那目光犹如在看一只怪物。
被群狼环伺的楚长欢身子摇摆几下，倏地向前一栽，唇间喷出大口的鲜血，离她最近的几个官宦的衣袍都被她染成了血红色。
“啊！！！”
几个文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失声尖叫起来，楚长欢没来得及同他们说声抱歉，就一头栽倒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淌出，很快就形成了一个血泊。
雪还在下。
人群显得更慌乱了，他们熙熙攘攘地、再没有什么礼教可言，行动间不知是谁撞倒了桌上的杯盘，钪钪啷啷地碎了一地，刺耳的声音快要把楚长欢的耳膜炸穿。
好吵、
楚长欢强忍不适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将晕未晕之际，一道声嘶力竭的嘶吼破空而来，直直刺透了她的心。
——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