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京华哭得有些厉害。
徐书一回来撞见,很是猝不及防,瞧这小孩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也不知该如何去劝,只能递了帕子。
沐京华倒也乖乖去接,但不过一会功夫,眼泪就把那帕子完全浸湿。
徐书便又递来一方,开口哄道:“再哭的话眼睛就要肿了。”
闻言,沐京华愣了愣,红通着眼睛望向他,眼泪一连串地往下淌。
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徐书的心乱如麻,上下其手地在自己身上翻了一遍,最后翻出两颗糖来。
“吃点甜的就不哭了,好不好?”
沐京华怔怔接过,却舍不得吃,只想着徐书对他如此温柔,可他的爹爹、处处哄着的弟弟都不言不发,由着那既无生恩又无养恩的后娘骂他。
他们都死认定他是个下贱的,一想到这里,沐京华眼泪便又淌了下来。
“诶……”徐书的声音明显带了几分慌乱,他又从怀中掏出两块糖来,连忙道,“这里还有,还有的。”
沐京华的面前又被推来几块糖。
沐京华看着这些带着些许果香,模样甚是漂亮,像极了他后娘手上那串绿翡翠的糖,眼泪落得更凶。
他说不来胸中那种悲愤和委屈,只觉得徐书不会打算——他不过掉了几颗不值钱的眼泪,这人便这般大张旗鼓,莫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要给他了不成?
瞧不出他不过个下贱的,没爹疼没娘爱,更是没人要的哥儿吗?
看沐京华不接那糖,眼泪却落得更凶,徐书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后知后觉明白拿糖哄这法子是不管用的。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毕竟少年虽然在哭,却也没耽误看他。
那眼泪掉了一颗又一颗,前一珠还没滑过脸颊,下一珠便已然落下,另有半珠含在眸中,要掉不掉,配上似委屈似迷茫的目光,直教徐书心都要化了。
不过转念一想也知道,虽然沐京华表面看着像个小孩,可实际也有十六七了,哪能被这几块糖给收买了。
徐书不由为自己的愚蠢叹了口气,微微避开少年那惨兮兮惹人爱的目光,索性将人拉进怀中轻轻哄,顺便脑子快速旋转,思索少年落泪的原因。
今个白天,沐京华心情还不错来着,早起还垫着梯子攀树去摘槐花,说是晚上做槐花饭来吃。
他临走前时,也不曾见有什么异样,徐书放心不下他,他还甜甜对徐书笑了一下,可爱极了。
下午他一回来便见那些运药草的马车空空荡荡,就知道沐京华此行收获不浅,那该是高兴的。
怎么会哭成这样?
或者说,徐书恍然,该不会是因为他没陪沐京华吃晚上的槐花饭,所以委屈上了?
可也不该哭这么厉害啊。
还是说,回来路上遇到了什么?
徐书很快锁定了后者,毕竟在他眼里,沐京华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他眸子一冷,垂眸看向怀中少年。
“谁欺负你?”
早在被揽入怀中,沐京华便不大哭了,徐书身上那熟悉的墨竹香气,实在让人安心,好似一瞬便洗清了他满腔委屈。
而且徐书抱地太紧,他便不由得想到自己如此丑态,眼泪鼻涕怕是要弄脏了徐书衣裳,便死死咬牙不肯再哭。
只是徐书一直轻声哄他,一声比一声温柔,以往沐京华只会觉得欢喜不已,如今却不知为何,眼睛忍不住发酸。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却又念着不能脏了徐书衣裳,憋的脸都红了。
好不容易被徐书放开,还没缓过,便听徐书问谁欺负他,沐京华只觉脸颊一凉,又是不争气地落了泪。
好在徐书没再把他往衣裳摁,他也不再憋着,却抽抽噎噎,不知如何将爹娘带着小弟来寻他的事情告诉徐书。
他们都是些粗鄙的人,说出那些脏耳朵的话,沐京华不想徐书听到。
尤其是他,大抵是欺软怕硬,见了往日虐待他的爹娘,竟一点生不出曾经杀人的狠厉。
甚至他对上沐大锤的眼睛,还会觉得通体生寒,仿佛又变成曾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打骂侮辱的沐京华。
“不想说就不说。”徐书倒也没要求沐京华交代,同行的还有彩蝶他们,他一问便能知道是谁来过。
“但不要哭了,眼睛真的会肿。”看沐京华红彤彤的眼睛已然有了几分红肿,徐书便觉一阵心疼。
他总算明白什么叫为情所伤了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为了情人被迫伤人。
他现在就有这种冲动,不管那个惹沐京华哭成这样的人是谁,他都想把他们大卸八块。
何况是他刚哄好的人。
徐书温柔地帮沐京华擦眼泪:“谁欺负你,我都不会放过他。”
怀里的沐京华轻轻晃了晃头,也觉得自己不能再哭,便就着徐书手里的帕子蹭了蹭。
这副模样实在可人,活像只朝着主人蹭蹭撒娇的小猫。徐书笑容大了几分,顺着揉了揉他脑袋,笑道:“走吧小花猫,带你去洗洗脸。”
一番折腾下来,沐京华便黏黏糊糊不肯让徐书走了,缠着徐书要一起睡。
徐书本想出去问问彩蝶情况,但看着拉着自己衣角,可怜巴巴的沐京华,还是掀开了被子:“看在你这么委屈的份上。”
——
次日一早,沐京华的眼睛果真肿了。说来也可笑,虽是肿了,却只肿了一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差距颇为明显。
沐京华没看镜子,不知自己是什么模样,只觉眼睛睁不开颇为难受,便黏糊糊地朝徐书身边靠了靠。
徐书本也快醒了,觉察他的动作后,很快睁开眼来,对上那一大一小的眼睛,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见徐书笑,沐京华还不曾反应过来这是在笑他。只傻乎乎地跟着徐书一起笑。
他这笑容真心实意地多,只是配上那一大一小的眼睛,便显得些许滑稽。
徐书坐起身来,继续笑着看他:“昨晚跟你说眼睛会肿,你还不信了。”
沐京华下意识摸了摸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眼睛肿这么厉害。
毕竟以往的他是不配落泪的。阿父走后,爹不闻不问,后娘变本加厉,他整日忙地脚不沾地,每每累得一倒下就睡,哪里想过要哭。
也就偶尔喂猪放牛的时候,有点闲工夫,想起阿父,会忍不住掉眼泪。
可自从被后娘瞧见一次,狠狠打了一顿后,他便只敢自己一个偷摸摸地哭,还总以潦草收兵。
遇见徐书之后,他却哭得越发频繁。
毕竟徐书总煞有其事、千方百计哄他,好似他那颗眼泪多值钱一般。
他实在是被徐书宠坏了。
可徐书犹不自知,瞧见他眼睛肿,便又强摁他躺下休息,自己却急忙穿衣,跑去厨房忙活着什么。
他真傻,沐京华想,我也傻。
不一会,徐书便回来了,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近,沐京华正准备睁眼,却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压住了眼睛。
而后他听见徐书说:“别睁眼,我给你敷一敷,能好很多。”
他动作温柔地帮着沐京华敷眼睛,两人呼吸相缠,一时都乱了方寸。
门外忽而传来蒋晓的声音,徐书的思考也被打断,沐京华想睁眼来看他,徐书却拿起他的手往鸡蛋上放,“你自己按一按,我去看看。”
沐京华点头后,徐书才出门去见蒋晓。
蒋晓难得慌乱,甚至不曾发觉徐书是从沐京华屋里出来,瞧见徐书,只连忙上前,可刚要开口。
身后便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你就是徐书?”
徐书皱了皱眉,先看向蒋晓:“你认识?”
蒋晓的表情也有些愣,看了那女人一眼,连忙解释道:“她是来找你的,我告诉她门口等着,没想到……”
“不请自来啊。”徐书的眸子沉了沉,面上却仍供着几分假笑,“你是谁?”
那女人看着徐书,却是微微朝后缩了缩,才道:“我找沐京华。”
听见沐京华的名字,徐书隐隐来了几分兴趣,他细细打量起这女人。
穿着打扮倒也精致,虽不像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却不难看出家境优渥,再观这人身材饱满,面色红润,却不知道如何猜了。
难不成是个戏楼的?
徐书这般猜,便如实说了。
那妇人登时勃然大怒,声音也大了几分,却不去挑衅徐书,而是喊道:“沐京华,你给我出来,昨天话说得不明白吗?你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着?”
“昨天?”徐书很快抓到这信息点,“原来是你啊。”
他眯眼看向蒋晓:“找彩蝶过来。”
蒋晓应声,转身正要去,便听见彩蝶的声音传来:“公子,不是她。”
徐书哦了一声,看了一眼屋里,没听见动静,便追问那妇人道:“你昨天见到沐京华都说了什么?”
“可都还记得?”
“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再给我说一遍。”
“不然……”他随手取了发间的簪子,直朝那妇人射去。
簪子乃是银制,划过那妇人脸颊,利落地留出一道伤痕。
妇人痛得扭脸,抬手摸到一脸血,登时不敢吭声,只道:“我只是个上门说媒的,我昨天没见过沐京华。”
徐书哦了一声,扯下腰间玉带上镶嵌的玉石,又朝那妇人射去。
玉石击中她膝盖,妇人反应不及,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徐书则向前几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他面前的人,冷声道:“不对。”
做了这么多年媒婆,张媒人十分明白何为审时度势,她立刻倒戈,合盘托出所有打算:“是沐哥儿的后娘和爹,让我来给沐哥儿说媒,宜春楼倒了,沐哥儿现在是自由身,又是未嫁,自然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公子您息怒,他们那边倒也不是想将沐哥儿许配给什么鳏夫老汉,只说您若是喜欢,顺便赏他们点银子。”
“您是富贵人家,手指缝里露出些来,也够我们庄稼人吃好一些了。”
“是吗?”徐书挑眉,“那你吃多少回扣啊?”
张媒婆顿时汗流雨下,哆嗦道:“公子,我只是个媒人,能吃个二成都算好的了。”
“两成?”徐书呵呵直笑,“那你看看划破你脸的那支银簪加上打伤你腿的那块玉石,够不够你的两成?”
“若是不够……”徐书又从腰带上弄下来一个,“本公子继续赏。”
张媒人傻在原地,只觉浑身冰凉,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
该死的沐马氏,竟传她假消息来害她。
是谁说这位徐书徐公子秉性温顺,不爱生事的?是谁说沐京华在他这边不过是个跑腿干活的管事?到底是谁说的?
张媒人一动不动,徐书似乎也耐心十足,好半天都没有一点声音,就像是忘了她存在一般。这让张媒人心底更凉。
她颤颤巍巍抬头去看,却见院中一片空荡,原本在的人竟不知何时已离去,只剩她一人跪在地上,像个受刑的囚犯。
张媒人却觉如释重负,慌里慌张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可才走了一步,便听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张婆子,好久不见。”
张媒人的心猛然一沉,立刻想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可一时又不可置信。
不是说这沐京华是个哑巴吗?何时,何时竟恢复了声音?
她动作僵硬地回头去看,果真瞧见沐京华立在徐书身侧,神态倦倦,眼圈发红,却颇有一股官老爷的气质。
张媒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徐书,立刻便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她咧了咧嘴角,尬笑道:“沐哥儿,当真是好久不见。”
“您这脸是怎么了?”沐京华问。
不等张媒人回答,徐书便道:“不必理会,吃饭去。”
沐京华便点头,不再看她。他们就这么径直走向她,又在她身边错身而过。
太阳缓缓升了起来,有温暖的光打在通体冰凉的张媒人身上,给了她一丝回神的勇气。
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很想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在他们前面,跑出这个地方。
可连给她转身的机会都没有,突然便有一个黑影闪到她面前,那黑影扬起一道光,亮堂堂地人心慌。
甚至遮过太阳,让世界猛然黑了下去。
“徐书。”玄二看着眼前突然晕倒的女人,无奈道,“如何?”
徐书回头看了一眼,没见到鲜血四溅,有点诧异:“晕了?”
“自己吓晕的。”玄二嗯了一声,收回了手里的长刀,有些可惜,“没能试试刀。”
徐书却笑:“不急,后面还会有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