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她已等了很久。
凉王府守的和监狱一样,任何人不得入内,方才她还见到厉王来也被拒之门外。府外也不平静,她甚至看到了梁河和项小城,两人到了傍晚时分才离开。
她现在不是老头,也不是杀手莫道,而是英寡妇。圣京之中,认得她这个样子的人不多,萧离是其中之一。
萧离想过,她可能在黑夜的任何一刻,用任何一种面貌出现,或者是不出现。可却没有想到,她就这样大方的站在王府外,等着他。
这一刻,萧离竟忘了英寡妇就是杀手莫道。其实,对他来讲,这也没有什么意义。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做什么。
“你终于回来了。”英寡妇说:“我想带走红泥。”
萧离说:“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用。”
英寡妇苦笑:“像我们这样的人,生不得好生,只愿死时得好死,下辈子莫要这么惨,还是别人手中的刀。”
“影子说你不会来。可我知道,你和红泥的关系并不简单。”萧离说:“她曾让我为难之时,去找你相助。这不单是信任,若无深情,又怎会这般嘱托。”
“她对你很好,连我的行踪也说给你,你实在不该杀她。我一直觉得你不是个嗜杀的人,在太平镇,你心有狭义,纯朴善良……”
萧离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不是说,杀了她就能摆脱噬神姬的困扰。只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英寡妇沉默,如果是她,她也有一样的选择。
“把她给我吧。”英寡妇说:“死人,留着也无用。”
萧离说:“怎么没用,你不是已经来了?影子应该劝你不要来的,他应该很清楚,在我这里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英寡妇说:“你留一个死人在手里,不就是想让我来。”
萧离笑道:“我是赌一把,就赌花惜与你的情感,看看她死后你能为她做些什么。”
“那你要失望了,哪怕她还活着,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你就不应该杀她。”
“那你为何还来,难道不明白自己随时会是个死人?”
英寡妇苦笑一声:“所以我这个样子来,想你能看着过去的交情。无论对红泥有多少怨恨,人死灯灭,让她好好的走。”
萧离说:“若她活着的时候,你也这样想,也就不会有今天。我会让她好好的走,你只要替我做件事。”
“什么?”
萧离说:“给那人带句话,他想要的东西,最好自己去拿。还有,不要以为躲在太子府就可万事大吉,要知道,我现在是凉王。明天日落之前,我要能看到南风。若看不到,别怪我掀桌子。”
这是他最大胆的猜测:那晚英寡妇深夜去太子府,要见的人多半就是面具男。
大悲寺一行,让他一下子明白了。行自己所想,才能跳出棋局。做自己,才能不被摆弄。即便为人所迫,也要像条野狗一样龇牙。
回到王府,渊月早已从浴桶爬了出来,恢复了本来的样子。看起来销魂散的药力已经去的差不多了,只是她体内的七杀刀意,想要逼出来就难了。神游一刀,不是厉害两个字能说尽的,何况她现在功力未复。
所以萧离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只一个冰冷的眼神,萧离关了门,不再打扰。
眼下的圣京,神宫高手聚集,连宗师榜的拓跋文阳也来了,还有神秘的神宫宫主。渊月知道多少呢,以她的修为和身份,或许也是这场风雨的关键。
正想的时候,花惜走了过来,低声对他说:“她要见你。”
红泥还以为自己死了,直到她睁开眼睛看到花惜。这绝不是梦,如果是梦,一定不会出现这个女人。
花惜看着她,眼神充满了疑惑。萧离让她什么也不要问,但女人的好奇心并不比男人小。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很清楚听话也是女人的一种魅力。女人就像猫,男人总想摸两下。可他伸手的时候,若一爪子搂上去,他就再也没有这个兴趣了。
脖子处有点疼,那是萧离用力,差点把她的脖子掐断。在她闭上眼睛,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还震惊一个男人为何会如此狠心。如果换作是她,一定不会这么绝情。
情在哪里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你不想问些什么?”红泥说。
“我想问的,你大概不会回答。”花惜说:“所以我就不问。”
红泥轻笑:“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他的语气。为何不杀我?”
“你应该问他。”花惜说:“不过我也能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人。”花惜说:“不管他能找到多少理由,这是第一的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你若是个男人,他便不会心软。他若不心软,也就不会手软。”
“还有第二?”
花惜说:“当然,只是女人还不够,还要好看。你若不好看,他便不会不舍得,也就不会心软。”
红泥一笑:“我若杀人,只是杀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我相信。”
“我的意思是,我若现在杀你,绝不会手软。”
“我也信,不过你不会。”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会?”
花惜说:“你还要等他回来,问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不然早就离开了,不会和我说这么多。其实我倒是希望你离开……”
红泥斜眼看她。
花惜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为你好。无论他为什么没有杀你,你都最好不要在意。女人,不管什么原因,心里装着个男人都很危险。”
红泥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萧离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说话,等他先开口。
两人凝望良久,像是早已对彼此失望透顶的情侣,哪怕一声叹息都觉得是多余。
“莫道来找过你,她以为你死了。”萧离说:“除了花惜,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红泥问:“什么意思?”
萧离说:“这世上也许只有死人是自由的。现在的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再不用听谁的命令,做谁的棋子。”
“你不想知道些什么?”
萧离摇头:“我只想确定,是否杀了你,就能破除我脑袋里的噬神姬。”
“是!”
萧离叹息一声,神情萎靡。
“你很失望?”
“是。”
“为什么?”
“因为我下不了手。”萧离说:“我以为我可以杀了你,可我知道杀了你之后我会后悔。”
“为什么?”
萧离一笑:“如果我知道原因,我一定将原因消除,然后杀了你。”
红泥说:“杀我是唯一的方法。因为,我——就是噬神姬。”
萧离震惊。
红泥接着说:“噬神姬一直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拥有玄月诀的女人。噬神姬由我而生,也由我而灭。”
萧离一笑:“那不杀你也是对的,若无意外,你一定活的比我长久。”
他心里确实这么想,即便没了噬神姬之苦,也还有血玲珑之困。就像胖屠说的,他们两人,注定了不得好死。
红泥也笑:“你是个什么人呀?有人懂得密咒唤醒噬神姬,所以就算你最终不会变成行尸,也一样要被人威胁。”
萧离脸色阴沉:这是个问题。心里想:也许杀了红泥才是上策。只是就为了这个杀人,哪怕是个普通人他心里也过意不去,何况是红泥。
红泥像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似的,又说:“你想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不但害你,而且骗你。想想这些……”
萧离说:“你为何总想让我杀你?”
“假如我要死,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红泥说:“我太累了,但活下去是本能。直到昨晚,我闭上眼睛那一刻,我才觉得,死也是一种解脱。”
“那你就去死。”萧离有点恼:“死在哪里都行,只要不是王府。死在谁手里都可,只要不是我。跳河,投井,撞墙,自缢,随便你……”
红泥哈哈笑起来,整的萧离汗毛都立了起来。
“我们不可能的。”红泥说。
“什么?”萧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永远不可能像花惜那样。”红泥说:“只要你一碰我,噬神姬就化茧成蝶,与你合而为一,你就会受人操作,变成傀儡。而且,我也不喜欢你。”
萧离更恼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何说出来伤人。而且他心里还没这么想,搞得自己像个为爱而亡的傻瓜。
“好吧,好吧。”萧离说:“随便你,反正我已经给了你一条路。”
红泥黯然道:“哪里有路?从我被带进武阁,就已经没有路了。他们给我解开守心指,就是怕我不小心死掉。即便你骗过他们,你能骗过天机阁?”
萧离心道:是呀,诸葛惊鸿的眼睛好像长在天上一般。心中突然划过一道光亮:符飞絮说过,当年天机道人的徒弟为噬神姬所惑,重伤天机道人。其后天机道人逼出了噬神姬,那徒弟却悔愧自杀。如此说来,神游之上应是能除掉噬神姬的。
当时说这些,之所以觉得无解,是因天下并无神游之士。但眼下不同,只这京中,神游就有四位。大智,阁主,胖屠,拓跋文阳,四人皆在神游之上。不,还有一人,那个白衣道士。
红泥等他说话,却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时喜时悲的样子。正要开口,萧离突然说:“来了!”身形晃动,如一道电光,眨眼间便到了房外。
夜色已阑珊。
萧离出来的时候,影子的双脚正好落在屋瓦之上。
影子有点惊讶:“你知道我来了?”
“心有所感,便觉得是你。”
“大悲寺的那道石阶,你走到哪里了?”
“只差最后一步。”
影子沉吟一下,说:“你和他一样,入了魔?”
“谁?”
“胖屠。”
萧离说:“我却觉得,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像人,至少我们从不戴着面具在脸上。”
影子忽然一笑,这好像是萧离第一次见他笑。
“有何可笑?”萧离问。
“胖屠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影子说:“你们很像,哪里都像。只是他一身恨怨,杀天灭地。你肆意独行,身在红尘却有一颗避世之心。你们这样的人,无论是做朋友还是仇敌,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但做朋友还是仇敌,都不是自己一个人说的算。”
“不错,因为我有我想要的,你有你想要的。”影子说:“我想要手札,你想要南风,就像付钱买东西。可你现在东西想要,却不愿付钱。”
“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但眼下在我手里。”
“这不是买卖。”
“你可以想成绑票。”
萧离说:“我明白了,要赎人?”
“对!”
“在赎之前,我想试一下能不能救。”
“怎么救,去找胖屠?他未必能帮得上你。”
萧离说:“可以试一下。明日之后,我若还见不到南风,阁下莫要后悔。”
影子说:“我也改主意了,十日内我要得到手札,不然我就杀人。少年,你的本事我很清楚,我的手段你也理解。今时今日,你没有这个本钱。”
萧离冷笑一声,忽地一式天龙吼……
影子怎么也想不到,他敢先动手。雪蚕丝瞬间射出,在身前卷成一片云。气劲相击,这片云瞬间裂开。此时萧离已飘然而上,随即就是一招天龙恨世。影子一挥手,雪蚕丝倒飞而回,刹那间把他裹的像个蚕蛹。
惊天气势落下……
轰隆一声巨响,房屋瞬间倒塌变成一堆瓦砾,蚕蛹似的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接连两式,影子只守不攻。萧离心中暗笑,和他猜的一样。
金歌带着护卫冲过来……
影子觉得有趣,人有趣,事也有趣。天龙十八式确实威猛无比,他差一点就忍不住出手。不过他知道,只要一出手,当下就能被胖屠感应得到。神游之上的修为,是真正的人间之巅。
也许胖屠就在附近,但他相信自己。一旦收敛气息,就算是大智也休想感应到自己。胖屠确实厉害,但比起大智还是差了很远。世上,也许再没有比大智厉害的人物,除了天都的那个渊后。
他想到这里,双眼骤然收缩。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白衣,中年,手持拂尘做道士打扮。
道士经过他身边,很有礼貌的问:“劳烦先生,城里最大,最好,最有格调的青楼在哪里?”
影子摇头表示不知。
道士很是失望,说了声谢谢。
影子心里打鼓:他会是谁,君山的五龙真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