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过日子······
他总是这样天真。
骆星嘲讽地笑了笑,“好啊。只要你杀了洛柯,自请退位,再让玄清死而复生,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没想到自己努力放下一切的退让与真心换来的是这样赤裸裸的嘲讽,周祈安看着她,眼眸中残存的一丝希冀渐渐消磨殆尽。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声音冷淡下来。
“你也知道不可能啊!”
骆星挥手,再次将桌子上的药碗挥落在地,“你凭什么以为你那样对我,我还能做你的妾室,给你生孩子呢?”
她可是长公主,凭什么要她做妾。
她可是骆星,有哪个男人值得她为他生孩子。
凭什么······
“你真的以为,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好好过日子吗?”
“你真的以为,有了这个孩子,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吗?”
她只觉得可笑。
周祈安垂下头,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默然良久,却是轻笑了一声。
“皇位我都坐了······”
他抬眸看她,眼里渐渐染上了偏执的色彩,“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说她是个疯子,却不知道自己也早就疯了。
在那个大雨倾盆的雨夜,他失魂落魄从公主府回到定安侯府,发现自己的母亲七窍流血而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再端一碗安胎药来。”
他锲而不舍,再次让宫人端了药来。
骆星看着慢慢走近,坐到她身侧,然后轻轻将药吹凉喂给她的周祈安,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
“乖,喝吧殿下。”
他轻声道,“你知道的,元皓还在天牢里。”
“你想做什么?”
“你只要乖乖喝药,我不会做什么。”他说,“但若你不听话,让我们的孩子出了什么差错,元皓,你的弟弟,会死得很惨。”
“你非要我恨你吗?”
骆星暗自握紧拳头。
周祈安一口一口地喂她喝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就恨我吧,就像我恨你一样。”
“若你我回不到从前,也没办法好好过日子,这样彼此怨憎互相折磨直到白头,也挺好的。”
用这个孩子,困住她,也困住他自己。
白头······?
骆星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眼,却同入口的药一般,越品越觉得苦涩。
她有了身孕,日子便是越过越糊涂。
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生气,将殿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有时候感觉到肚子里的东西慢慢长大,又有种诡秘的欣喜,就这样,喜怒无常地,像个孩子一样被周祈安诱哄胁迫着,饮下一碗又一碗苦涩的安胎药。
肚子越来越大,她越来越厌弃自己,脾气越来越不好,动辄打骂宫人,或是一定要周祈安废了洛柯,立她为皇后,有时兴起,还会去找洛柯的麻烦,像个真正的恶毒女配那样,招人厌恶与嫉恨,搅得后宫一日不得安宁。
偏偏周祈安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对她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只每日监督着她好好喝药,吃饭。殿里的东西砸碎了便重新换,她招惹了洛柯便代她去道歉,连她杀了人都只面不改色地让宫人拖下去埋了。
“你看清楚,我就是个朝三暮四弑父杀子的坏女人,你就不怕,有一天,我也会杀了你吗?”
骆星生了气,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
周祈安仰头看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看清楚了,殿下的确够坏的,不过那又如何呢?”
“纵是杀了我,又如何呢?”
他声音低了下来,“左右不过一条命而已,殿下若高兴,尽管来取。”
“疯子。”
和司徒平南一样,连命都不在乎的疯子。
周祈安笑了笑,慢慢俯身,贴近她隆起的小腹,“不知道两个不太正常的爹娘,会不会生个小疯子出来……”
生个小疯子吗?
骆星愣了愣,不由自主笑了一声。
极轻的一声笑,但却让那人愣了神。
骆星意识到什么,不自在地别开目光,推开他,起身要走,但转身的时候,周祈安却猝不及防从背后抱住了她。
“忘了他吧,殿下······”
他又开始说这种傻话,“忘了他,只要你高兴,无论是皇后还是皇位,甚至是我的性命,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
“若我要的,是洛柯的性命呢?”
骆星淡声道。
抱着她的人身体一僵,“除了她。”
他说,“我与她虽无夫妻情分,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欠她太多,无论如何也还不清。”
骆星凉凉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只道,“那你放了元皓吧,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好。”
······
周祈安如她所愿,放了明启,并让他进宫来陪她,明启见到她时,神色微诧,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话少了很多,有时碰到周祈安来看她,便更是一言不发。
但这个冬天倒意外过得很安稳,有明启这个熟悉的人陪在身边,她的情绪也稳定不少。
矛盾依旧摆在那里,若不刻意去碰,倒是勉强可以维持表象的平静。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年,秋叶渐黄,低头再看,她已经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太医说,她临盆之期将至。
从未有过这种体验,骆星的心情颇为忐忑,像是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有种隐隐的不安。
但没想到,出事的不是她,而是洛柯。
她遭人下毒,性命垂危,种种证据,直指骆星。
那日,周祈安愤然闯进长明宫,同她大吵一架,那也是自她有孕后,他第一次朝她发火。
“我说过的,除了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你仍是不知足。”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三番五次针对于她?”
他看着她,难掩失望。
又是这样······
骆星笑了笑。
次次都是这样,那日,洛柯在狱中受辱,他提剑闯入公主府,也是这般看着她。
她懒得解释什么,也懒得同他争辩,只兀自坐下,淡淡道,“与其在这里指责我,不如去想办法救她,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她,也更讨厌你。”
想不到她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周祈安更加生气,但顾忌到她腹中的孩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愤然拂袖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骆星心中一痛,而后,腹部便阵痛不止。
手边茶杯碎在地上。
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没有人告诉她,生孩子会这样痛。
她生产那日,周祈安在凤藻宫守着中毒昏迷的洛柯,她的身边,只有明启陪着她。
像是天道对坏人的惩罚一样,她拼尽全力,痛得死去活来生下的孩子,刚刚降临到世间,便停止了呼吸。
骆星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帐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了。
“值得吗?”
纱帘外,传来明启的声音。
骆星猜到了什么,侧头看向帘子外的身影,轻声问,“洛柯的事,是你做的对吗?”
他没有否认。
“为什么?”
“为了叫醒你。”
帘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理智而冷漠,带着淡淡的嘲讽。
骆星笑了笑,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到软枕上。
不过今日之痛,确实让她清醒了不少,这些时日的无微不至,她几乎以为,周祈安是真的爱她。
她居然,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天亮了,受天道眷顾,身中剧毒的洛柯被救醒,周祈安安顿好洛柯后,便匆匆赶来看她。
知道了孩子夭亡的事情后,周祈安坐在她的床边,默然良久。
“殿下······”
他哑声开口,想说什么。
骆星静静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我们···就到这儿吧,周祈安。”
到此为止吧。
她真的太累了,也太痛了。
周祈安看着她,眼眶渐渐红了,但他说不出什么,只沉默地坐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直至天色黯淡下来才艰难开口。
“我不会放你走的。”
寂寂夜色里,烛光忽明忽暗,周祈安低头看着她,“无论如何,无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不会放你走。”
“随你吧。”
骆星转过身。
哀莫大于心死。
这个孩子已经拖垮了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精神,有时候从床上坐起来,也要缓很长的时间。
天气越来越冷,她的心还没有回暖,夏天和秋天便已经从指尖悄悄溜走了。
骆星渐渐变得沉默起来,明启说话,她不应,周祈安说话,她也不答,不喝药,不吃饭,只懒懒躺在床上睡着,或是坐在院中看鲤鱼踊跃,一看便是一天。
周祈安锲而不舍地守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许多话。
他说是他冤枉了她。
他说他后悔了。
他说他总是做错事。
他哭着说,“求你了,求你和我说说话吧,不要吓我好不好,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骆星看着趴在她床边哭得泣不成声的人,缓缓抬手,摸了摸他耳垂上的那道疤痕。
这几天,她总是能梦到司徒平南。
“陪我出宫走走吧。”骆星轻声说。
他抬起泪眼,连连点头。
他们出宫,去了文觉寺,去了静王府,去了公主府,还去了定安侯府,她精神不错,故地重游思及往事,也说了许多话。
晚上回去,周祈安来吻她,她没有拒绝。
但这吻,却着实苦涩。
额头相抵,喉间酸涩,他捧着她的脸,忍不住落下泪来,“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那个人的十分之一······”
骆星笑了笑,“若是不爱你,你那样对我,杀你一千次都不够。”
周祈安流泪笑着,还欲说什么,却不由自主瘫倒下去,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
见唇上的药效发作,骆星抱住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舍不得杀你。”
“但是,我真的有点累了,周祈安,我该走了······”
她小心将他安置在床上,带着眷恋抚了抚他耳上的那道疤痕,然后转身离去。
他徒劳地向她伸出手,又无力垂落,眼泪渐渐湿了枕畔。
又下雪了。
漫天大雪茫茫中,骆星一步一步踏上梦中那个熟悉的城楼,她仰头,望着那轮圆月,释怀地笑了笑。
这一世。
她嫁给了他,穿的嫁衣同那日他怀中抱着的嫁衣一样绣着合欢花。
给他生了孩子,不管原因是什么。
他那样伤她,就和当初她伤他一样。
只是可惜,还是没能做成他的皇后……
不过,也算是两清了。
“殿下!!!”
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的周祈安于夜色中向她奔来,骆星回头望向他,再次唤出了那个名字。
“司徒平南。”
她笑着说,“我们两清了······”
司徒平南······?
为什么这个名字这样熟悉,为什么他的心好像被活生生撕裂成两瓣一样疼痛?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疼得跪倒在地上,脑海中涌现出一幕幕陌生的模糊的回忆,而在这一瞬间,城楼上的人已然坠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艰难爬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地随她一同跃下了城楼。
“阿······”
大雪纷飞中,他满身是血,流着泪向她靠近,但到底,还是没有握住那只手。
骆星远远看着城楼下两滩鲜红的血色,嘲讽地笑了笑。
笑他,也笑自己。
刹那间,天地崩塌,大雪凝滞,身后传来明启的声音。
“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