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横在颈前的剑刃,沈安之不为所动。
他略微侧头,目光垂落于剑尖之上,这柄无锋剑,终究是补上了锋芒。
抬手取来祝无邀写的那副字,纸张浮动,四个墨字展开,沈安之不答反问:
“当年抛出那枚铜钱时,你道出的是「不知命」,又何来今日的「知命不惧」?”
“因为我并没有那么幸运。”
祝无邀冷冷回道。
「不知命」是一种幸运,天真相信着手里的剑,相信着会有奇迹,不知则不惧。
然而她是卦修,即便闭目塞听,也总能察觉到天命运行的轨迹,可所做的一切努力,却只是水中捞月。
若知大势不可逆、天命不可违,能不惧否。
“我来此,是为了与你赌一局。”
“若我拒绝?”
“你等在这里,已然无法拒绝。”
自祝无邀通过明烛、窥见到沈安之来访的未来时,不可忽视的危机感便徘徊于心头,但无尽相所展示的画面,还是让她等在了这里。
她想知道沈安之身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沈安之站在院门前时,她立即施用了「无尽相」,想以此判断是敌是友。
也是在这瞬间,对沈安之微不可察的担忧、瞬间崩碎。
在她意识到沈寻机缘被夺时,在她察觉到沈安之周身缭绕的血气时,在她得知此人进阶元婴时,在沈安之一语道破她的许命之物时……
她终于确信无疑——
这份直指自身的危机感,来自于沈安之。
更有灵笔小声在神识中提醒过:
「他很危险,他克我。」
祝无邀早知沈安之有奇异之处,却没想到,会让灵笔这样如临大敌。
现在的祝无邀,什么都差一筹。
她的境界为金丹期大圆满,窥天术近于臻境而未至,落叶剑法最后一重未彻底参透,许命之物被道破,就连眼神也落于下风。
因此,祝无邀无法分辩,当沈安之道明「来赌一局」时,她到底是痛恨更多、愤怒更多、茫然更多,还是……侥幸更多。
祝无邀当时没退避,现在走不了。
往事、故人,皆如枷锁,受制于此的是她。
「无尽相」曾展开的未来,在脑海中浮现。李城管的死讯,惶惶的城中人,流离失所的明烛……祝无邀握紧了无锋剑,下一瞬,剑芒随风散去。
她缓缓将手臂垂落于身侧,坚硬的指甲在手心中压出痕迹。
最后笑了笑,说道:
“本就是避世之人、无处为家,在这里与你赌一场,又有何妨?”
在祝无邀心念急转间,沈安之已经重新摆上了茶案,闻言,持杯笑道:
“祝师妹,莫不是正在心里琢磨,该如何杀我?”
祝无邀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你对我有引路之谊、救命之恩,只要未滥杀无辜,即便你想要我的命,我也总得顾念旧情。”
不知哪个字眼,让沈安之持茶盏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
无论祝无邀作何感想。
总之,这方小院有了第二个眼神不好的住户。
自从沈安之住进来之后,她便不常待在家中,总是手持旗幡、外出摆摊算卦,早出晚归,像是有意避开。
像是有意逃避赌局被点明的那一刻。
“神算子又来算卦了?”
这几日,祝无邀已经与众人混了个眼熟,听着这颇有调侃意味的话,也没生气,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价格便宜。
但不少人都知道,这个所谓的「神算子」,前段时间刚因为偷窃,被苏大人抓了进去。
因此,没人愿意来找她算卦。
祝无邀并不急。
虽说她摆摊算卦,多少抱着些侥幸心理,想看看能不能赚回自己的「许命之物」,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缘分没到,她就算一天起百卦,百年也得不到。
若是缘分到了,就算她不想要,许命之物也会落到眼前。
她是个盲人。
既是盲人,当然看不见旁人眼中的揶揄与轻蔑,一如既往地过来摆摊。
又好在是个盲人,唱晓镇民风淳朴,不管暗地里是何心思,总不好在大庭广众下为难她。
不远处的说书声,一字不落地入耳。
“陈客不知自身奇异,不知访客都是修真界里、位高权重的人物,又哪里知道,赠出的那一小瓶丹药,到底有多么贵重!”
“如今随手赠出,惹来祸事。”
“……千钧一发之际,天外传来了声怒呵,天相子挟灵威压制,赶来拜会陈客——「宵小之辈,岂敢冒犯我天相子的救命恩人!」”
这是祝无邀写的书,她当然知道后续。
摇了摇头,收拾摊位回家去。
听书的人里,有人和身旁的朋友聊道:
“你说,会不会修真者,也像陈客一样,根本没那么厉害啊,只是咱们在心里把那些人「陈客化」了?”
“那你去骂李城管一句,看她会不会踹你!嘿,你咋想这些没用的,我要是陈客,知道了自己本事,非得给自己编个唬人的身份,先去各宗门骗一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人群中,有位名唤陆尤期的男子心念微动,有了想法——自己……为何不能是陈客?
————
走到僻静无人处。
祝无邀将琐碎物件收进了储物袋里,只手持旗幡,慢悠悠向家中走去。
“走出秘境以来,我的修为毫无进益,停滞在此多时。”
灵笔跟着叹了声,说道:
「我早就告诉你了,你的修行之路到头啦!」
「想要进境,需要天劫的,天道不为你降元婴天劫,便是不允你入元婴,这道坎儿就没办法跨过去。」
“沈安之若是想要我的命,我跑都跑不过他。”
灵笔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想了想说道:
「夺紫气!抢机缘!乱心境!想办法把他从元婴期拽下来,然后再揍他!」
“沈安之能直接看见因果线,谁对他有所筹谋,便是与他有了因果,他能事先知晓。”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祝无邀走到了唱晓镇郊外,前方不远处便是她的居所。
她向前走去,突然皱了下眉,然后立即运行起了遁术。
眨眼之间,便来到院门外。
伸手推开院门。
烛光下,屋内的沈安之持笔蘸墨,正在认真教导着明烛识字,听到推门声,他抬头笑道:
“邻家的孩子来寻你,你不在,我恰好闲着,便与她聊了几句。”